自言之初|
她沒有喝那杯奶茶,因為那不是她預期的味道。而她哭了,我卻沒有急著制止。
我知道那是一種節奏被打斷的痛,不是任性——雖然我小時候,也被貼上「刁蠻任性」的標籤。
那是她的節奏,也是我曾經的節奏。
這篇文章,寫給那些不懂自己為什麼「反應那麼大」的孩子,也寫給那些終於懂得——「反應不是問題,節奏才是關鍵」的大人。
陪她走的這一路,我才知道:原來那麼難的路,我真的走過來了。
今天傍晚,是心心學校的夏季音樂會。
我們去看了她的小提琴二重奏和獨唱表演。按照香港社會的標準,很多學生其實不具備「表演資格」——不是因為不努力,而是因為程度參差。
但這所學校,讓所有學過樂器的孩子,不論校內校外,只要願意,都可以上台表演。
表演開始——
有剛學幾個月,演奏《Twinkle Twinkle》的孩子;
有演奏到一半緊張忘記曲目的;
有結束後忘了鞠躬的;
還有孩子憋紅了臉,overlook 坐在舞台第一排舉手要 high five 的爸爸⋯⋯
當然,也有演奏極好的學生,掌聲因表現不同而有所差異。但我注意到:掌聲最多的,往往是那些最需要鼓勵的孩子。
心心唱的是《Part of Your World》。我沒想到她竟然整首歌詞都記得。
我突然明白:她有別的策略,比如靠韻律記憶。
那是我沒有那麼緊張時,才能看到她更多的可能。
她上台後第一時間看向我們,我做了一個我們事先約定的手勢,她看到後,點點頭。
然後非常響亮地唱完整首歌。雖然節奏有點沒跟準,但我被她的勇氣感動了。
她害怕、她畏懼,但她完成了。
而且獲得了好評。那一刻,我甚至看到一個「我希望成為的自己」。
小提琴二重奏,她和同學都很緊張,加上準備不足。結果自然不太理想。
原來,給她空間,讓她跟著自己的節奏走,她反而能好好完成,就像獨唱那樣。
二重奏,她需要更多的時間與節奏協調。不是她不行,是需要時間共振。
我漸漸意識到,也許這正是我能給她最大的幫助——陪著她,讓她用自己的節奏去接近這個世界。
音樂會前,她還去上了網球課。墨然想給她驚喜,買了一杯珍珠奶茶。
心心說,她希望每年表演前都能喝一杯珍珠奶茶。她記得那是「抹茶味的」,還提過好幾次那個味道。
自從引入零用錢制度,她很少自己願意花錢買飲料。所以這杯奶茶,彷彿是一份儀式、一個值得期待的慰勞。
但當我看到墨然手裡拿的,是一杯紫色的珍珠奶茶(Taro),我突然一驚。
我跟他說:「你這樣幫她買是好心,但萬一她說應該是抹茶的時候,你不要生氣啊。」
他信心滿滿地回我:「怎麼會?我們上次一起喝的就是Taro啊。」
車一開到網球場,心心一開始驚喜地說:「Taro味道!」
但五分鐘後,她突然哭起來了——
「這不是Tapioca Pearl!」
「這也不是抹茶!」
我心頭一震。那種被人搞亂節奏的痛感,我太熟悉了。那是小時候的我。
我知道她不是在無理取鬧,而是在面對一個儀式被打亂的失落——她對自己是有節奏感的,只是世界總是插進來,把那個節奏打斷了。
墨然試圖解釋:「上次我們一起喝的就是Taro啊,芒果你也喜歡的,為什麼你現在生氣?」
心心回:「芒果我是喜歡,但不是這個味道的芒果。這杯的珍珠不對。」
她說:「我音樂會的珍珠奶茶,不是這一杯。」
然後繼續哭。
她走進球場上課,我看著她的背影,那些情緒慢慢沉澱下來。
我轉過頭,看見墨然臉上極度壓抑的震驚與困惑。他的內心在翻滾,說:「怎麼可能這世界要事事如她所願?這樣反應也太誇張了吧?你怎麼可以這麼淡定?」
我一驚,還是說了真相:「我小時候,就是這樣的。」
他不太相信。他覺得我在維護心心,但我不是。
我看到心心爆發,我理解她——因為那是我的過去。
我看到墨然困惑,我也理解他——因為那是我走出來的地方。
他還站在岸邊,而我,那種溺水的感覺彷如昨日。
課堂結束後,心心第一件事就是問:「剛剛那杯沒喝,可不可以不算?可以下星期再買一杯嗎?」
墨然還沒確認我說的是真是假,還是選擇站在她那邊:「下星期你選一杯你喜歡的口味,好嗎?」
她點點頭,說好。就像沒事一樣。
我想,被寵壞的孩子不太可能會這樣「就算了」。
我後來也告訴心心:「你的感覺不代表大部分人的感覺。但我懂你。我懂你看到那杯奶茶的第一眼感覺,也懂你後來內心的失落。」
當我和她一一說出她的感受。
她沒有再哭,聽著。
連墨然也流露相信的氣息。
我說:「你未來一段時間還會有這種感覺,但我會陪你,一起整理。」
說這句話時,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整理。
我不記得,我是怎麼走過來的。
我真的靠自己走過來嗎?
我是不是在騙今天的自己?
還是,我真的走過來了?
也許,我能看見她的痛,還能不急著糾正她——這,就是我已經走過來的證明?
我現在在寫,在問自己:
我當初是怎麼說服自己不要崩潰的?
怎麼在理解世界的同時,保住自己的感覺?
怎麼一邊偷偷寫日記,一邊偷偷地感覺,又偷偷地沒有放棄?
然後因為心心,我終於知道:
原來那麼難的路,我竟然走過來了。
我懂她,但我已經不是她了。
我心疼她,但我也終於可以抱著她,而不再把自己的未完成投射在她身上。
她不是我的重來,我也不是她的未來。
我只是她現在的陪伴者。
而我知道:
有人陪著走,比自己獨自亂走,會好一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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