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為《自由的幾種樣子》之二。
系列導言與其他篇章 → 第一篇|《能哭的人,不是脆弱的人:寫在《The Holiday》與十年日記之後》
延伸閱讀:第三篇|《種花的人,不是軟弱的人:Gertrude Jekyll 與秩序裡的自由》
第四篇|《用童話守夢的人:Beatrix Potter 與愛、失去與選擇》
🪞 自言之初|真正的自由,不總是逃離責任,有時藏在最極端的堅守裡
這是一篇關於自由與責任、人性與見證的書寫。
當 City of Stars 響起,我早已離開 Godalming,
但那旋律卻喚回一座紀念迴廊、一段歷史與一份無聲的選擇。
我曾以為自由是追夢,是選擇離開,是不顧一切地奔向自己。
直到那一刻我才懂:
有些人用離開證明自由,有些人,則用留下見證信仰。
19:50,日落之前,在快速公路上,耳邊突然響起 City of Stars。
那輕柔而哀傷的旋律,唱著一種未竟的夢——沒有童話結局,各自奔向夢想,卻永遠記得彼此。
有些夢想讓你成為明星,有些夢想則讓你默默發光。
City of Stars 唱的是前者,而我在 Godalming(戈達明),看見了後者的輪廓。
我曾以為,電影內的選擇——夢想勝於情感、自我勝於關係——是典型的西方浪漫主義。
在東方文化裡,這樣的決定常被視為自我中心、不顧大局。
隨著年月,我漸漸發現:
真正的自由或許不是膚淺的任性,有時也體現在最極端的責任中。
Godalming 的 High Street 上,保留著都鐸式建築的外牆輪廓。
表面上安靜如舊,細看之下,現代商業無孔不入。
有各式連鎖店如 Waterstones 和 Waitrose,還有不得不提的地標——
The King’s Arms & Royal Hotel(國王之徽皇家旅館)。
旅館因一塊銅牌而聲名遠播:據說沙皇彼得大帝曾於 1698 年下榻於此。
這座建築的最初歷史可追溯至 14 世紀,而今(間接)隸屬於美國私募基金 Stellex Capital Management。
一切都合理得令人麻木。
歷史、傳說、資產組合,交疊成搖錢的金蛋。
我當時不假思索地下了個判斷:
「這無非是精緻包裝下的英倫資本主義。」
當我走近 Phillips Memorial Cloister(菲利普斯紀念迴廊),
那個武斷的念頭瞬間被擊碎。
「有時候真正的自由,會被包裝成為責任。」
這座迴廊是為了紀念一位當地人而建——
Jack Phillips(傑克・菲利普斯),鐵達尼號的首席無線報務員。
1912 年,Titanic(鐵達尼號)撞上冰山。
他選擇留在崗位,持續發出求救訊號直到最後一刻。
這些訊號穿越北大西洋的黑夜,引導 Carpathia(卡帕西亞號) 趕來。
他自己,卻再也沒有回來。
在效率至上的體制下,我們習慣懷疑犧牲的意義,
卻也偶爾會在某些時刻想起:
不是所有價值都可以用報酬來衡量。
今日的香港,若一位 ibanker 因過勞猝死,輿論尚且會說:
「不值得,沒必要為了一份工作去死。」
熬夜與過勞像是社會默許的「慢性中毒」,唯有死亡才讓人突然驚覺:「太過了。」
那 Jack 呢?
他也是死在自己的崗位上,表面看起來只是一份工作。
如果按薪酬衡量,他的選擇似乎更不划算。
但他做的,早已超越了職責與報酬 ——
那是一種信念,也是一種自由的見證。
他在那一刻,不是船員,
而是整艘船上超過兩千人的最後守望者——
更是七百多位獲救者的無聲守護者。
他之所以能這樣選擇,
也許不只是個人的勇氣,
而是因為那個時代與這片土地,曾經孕育出一種文化氣息:
人們相信:
公民責任是一種榮耀,而不是壓力;
專業不只是技能,而是一種誠實的敬畏;
犧牲是值得歌頌的事,而不是被嘲笑的天真。
在這樣的背景中,Jack 並非孤勇。
即使在崇尚效率的資本主義裡,
人們仍相信,責任不只是工具,
而是一種能夠自由選擇的信仰。
同樣出生於 Godalming 的作家 Aldous Huxley(奧爾德斯・赫胥黎),
曾在《美麗新世界》中寫下:
“But I don’t want comfort. I want God, I want poetry,
I want real danger, I want freedom, I want goodness. I want sin.”
赫胥黎與 Jack 是同時代的人。
當二十五歲的 Jack 在鐵達尼號上發出最後的訊號時,赫胥黎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年輕人。
Jack 明知那艘船將沉,仍選擇坐在無線電前。
他要的不是安逸,不是逃生,
而是自由地選擇:在沉沒之前,發出最後的訊號。
就像赫胥黎筆下所寫:
「我不要你給我的幸福,
我要我自己的危險、選擇、甚至罪與痛。」
Jack 的訊號不僅為了求生,
而是一種見證——用最後的力氣,
證明人性可以在機器與秩序之外,成為一束自由而溫暖的光。
兩人雖未相識,卻在同一片土地上,
分別以行動與文字,留下了關於「自由與責任」的深刻見證。
在 Phillips Memorial Cloister,
我看見幾束新鮮的鮮花靜靜地擺放在碑前——不是觀光導覽的一部分,也不像是例行維護留下的裝飾。
這樣的花,是有人特意帶來的。
他們沒有留名,也沒有宣示悲痛,只是在無聲中告訴世界:這份記憶還活著,這份信念,依然被人記得。
那一刻我明白了——
記得的人,就是火種。
只要有人記得,火種便不會熄滅。
這種力量,不來自權力與設計,
而是來自那種深藏於人心的倫理感。
這份精神,也許不再是這個時代的主流,
但仍有不少人在生活裡,默默保存、堅守著。
Jack 在危難中站出來,
在平凡中被靜靜記得,
就像最近這塊土地上 NHS 醫護在疫情中的堅守——
不是因為被要求,而是因為他們相信,自己還能為他人做點什麼。
臨走時,旅館的燈光從十四世紀的牆縫透出,
像過去的故事還在這裡輕聲低語。
而不遠處的迴廊,靜靜守著一段不喧嘩的堅守——
不是為了盈利,不為了聲名,只為記住一種價值。
在這條街上,資本主義的外殼與人文信仰的內核彼此對望:
一邊是包裝精緻的歷史符號,
一邊是堅定無聲的精神見證。
Jack 留下過訊號,Huxley 寫下過自由,
Godalming 在他們中間靜靜存在,
像是一頁無聲的紙,
記錄著那些不張揚卻執意發光的靈魂,
也照亮了,還在路上的我。
延伸閱讀:《夢中人與現實花 —— 在《The Holiday》的村落,我遇見那年冬天的自己》、《種花的人,不是軟弱的人:在博物館,我遇見 Gertrude Jekyll》、《Miss Potter:她把故事種在土地裡》
✧|#旅途中的思考 #Godalming #JackPhillips #鐵達尼號 #療癒筆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