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言之初|
十歲,有些孩子已經學會了迎合,控制,討好與隱形。有人選擇加入,有人學會觀察,也有人,還沒來得及適應,就已經被排除。
我曾經也是其中之一。不確定自己做錯了什麼,只隱約知道,語氣和表情的細節就能決定一個孩子能不能留下來。
作為家長的我們,真的能說這與我們無關嗎?
看著這些女孩再次演出我們那一代的隱形劇本,我才真正意識到,我們不能不負責任地旁觀。她們需要有人教她們,什麼是愛。
星期五,我們負責接 Mira 去畫畫。她看到我沒說話,上車後也一直沉默。半路時,她突然和心心一起說起話,我還以為一切都沒事。但下午接她們回家時,她又全程不語。
後來心心悄悄告訴我,畫畫時她遞了一支碳筆給 Mira,然後 Mira 就不理她了。回程到了 Mira 家門口,她手忙腳亂地背著書包、夾著畫和外套,一不小心把畫和帽子掉在地上。我下車想幫她撿,她說:「不用了,我自己來。」
我還是彎腰幫她,她語氣更急地說:「我說不用了,我自己來啊!」我撿起畫,她第三次強調不用幫忙。然後她一邊走一邊又掉東西,走到門口猛按門鈴。爸媽出來時,她直接撲進媽媽懷裡,像是受了什麼委屈。
兩小時後,她媽媽傳訊息給我,說最近幾次觀察到她們互動有些奇怪,想找時間聊聊。我回絕了她週六的咖啡邀約,因為心心那天有網球比賽。但我們還是見了面,在 Richmond Park 散步。
她說 Mira 回家後提到,心心在車上唱歌,讓她很難受。其實那天心心根本沒唱歌。我澄清後,她立刻點頭,輕聲說:「那可能是她記錯了,對不起。她有時候會因為焦慮扭曲事實。」
她的語氣很平靜,像是早已準備好聽我說什麼,不爭辯,也不急著護著自己的孩子。之後她轉而談起其他事:Mira 最近都和 Lena 玩在一起。Lena 說家裡很嚴格,要偷偷帶糖果回學校吃,連一向守規矩的 Mira 也被她帶動了。她還說很想做壞事。上次 playdate 後,她媽媽才發現,Lena 媽媽會先把主菜給弟弟,Lena 只有小盤配菜。
她邊說,我腦中開始浮現出一張女孩之間的權力地圖。
Lena 出生於做生意的家庭,從小就要察言觀色,用討好換取資源,擅長操控情感;Mira 是獨生女,爸媽是專業人士,她敏感又怕失去,在 Lena 的主導下,很容易被捲進情緒劇本裡。
還有一個常常出現在她們身邊的女孩——Ella。她成績很好,不太黏人,總是一個人在角落讀書。什麼都沒說,也沒被排擠。靜靜地待著,不靠近,也不消失。那樣的存在,也許更像心心未來的模樣——一種不迎合,也不被裹挾的中性自由。
這三個女孩背後,是三種母職的縮影:Lena 的媽媽在家庭中承擔許多壓力,也許她沒察覺,自己的堅強與現實,讓女兒太早學會了控制和試探;Ella 的媽媽重視成績,因為她本身就是超級學霸,對自己的要求極高,不知不覺給孩子一種沉默壓力;Mira 的媽媽事事放心不下,希望萬事妥當,也許正因為這樣,Mira 更怕失控,也更怕被拒絕。
我愈聽愈覺得,這些媽媽們的樣子,也有我熟悉的影子。我不是局外人。
我媽媽從不討好我爸爸,但她也很少用除了衣食住行的語言支持我;我爸不缺席,但他總是沉默。那種沉默的權威一直都在,卻從沒開過口。從小,我只能靠觀察環境的語氣,揣摩成年人的邏輯,慢慢調整節奏來應對他人。那是我學來的生存方式。
如今,我看著她們。看似在評論,其實是一次又一次,在辨認那個當年沒被說明的我。
在她們之間,心心像個異類。
她說話慢,節奏獨特,還在學習怎麼表達自己的心意。她遞出碳筆,是出於善意,但這份善意,對 Mira 來說卻變成了干擾,是錯的節奏,甚至是錯的方式。她不懂怎麼討好,也不懂怎麼保護自己。
但我知道,她是真實的。
我忽然想到: 誰在教這些女孩,什麼是愛,什麼是被愛? 又是誰,在錯綜的家庭與教育裡,把情緒、討好與服從,誤當作關係裡的順理成章?
今天,我沒有糾結 Mira 為什麼生氣。和Mira媽媽說清楚心心沒有惡意,Mira可能也太敏感。因為她們的不同節奏,不要再勉強她們,日後分開接送。回家,我看著心心,想著:我不會逼她去加入錯的圈子,不會教她那些讓自己消失的技巧。她可以慢一點,笨一點,真一點。她不用贏,她只要留下來做真實的自己就好。她日後的好朋友,甚至伴侶,是可以理解和接納她的,就像我們現在給她這種感覺一樣。
這一代如果沒有人能教她們什麼是愛,至少我願意教我女兒:被排擠,也不代表你錯了。
後記:星期六早上,Mira媽媽主動傳來訊息:「祝心心今天比賽順利,贏得比賽💪。」
我回:「今天應該只能享受比賽。🤣 日後如果她們不玩,我們玩。😊」
她回我:「嗯,好的。我們可以一起出來喝咖啡、走走、聊聊天。😊」
這些話沒講大道理,卻讓我感覺到一種靠近。 在孩子們還在尋找邊界的時候,我們這一代的母親,也許可以學著把心,交給彼此一點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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