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言之初|
有些孩子會走到最後,成為第一。
有些孩子,則在中途停下來,說:「我不要了。」
我們很容易以為,前者才是成功的證明,後者是可惜或半途而廢。
真正的難題,不在於放棄與否,反而是
我們有沒有用心辨認,這條路是否真的是她的?
這是一個孩子停下腳步的故事,
也是一個母親開始問自己的時刻。
寫她,也寫我。
今天,墨然突然問我:之前滑板的美穗,現在怎樣了?
我看了看她的 IG,才發現她已經是香港第一了。
那年,在日本第一次滑雪之後,心心就迷上相似但實質完全不一樣的運動——滑板。
從一開始隨便玩玩,到酷熱的夏天,他們一群孩子在蒲崗村道滑板場的訓練。非常刺激。
起初她也玩得不錯,甚至頗有天分。
心心和美穗,是在將軍澳滑板場認識的。當時,美穗已經滑了兩年,心心才剛開始。雖然她還沒得過獎,但每週練四次的頻率,讓她進步飛快。
兩人後來一起跟了教練Uncle Grey。
幾年過去,美穗拿下了冠軍。
到底為什麼呢?
在香港的時候,她跌倒爬起來,跌倒,再爬起來。一堂課跌倒幾十次是等閒事。
她有一次哭著問教練,「什麼時候才不痛?」
Uncle Grey如此回應她:「什麼時候才不痛?不摔的時候就不痛了。或者,你懂摔的時候。」
所以,那個時候,沒有人會說心心不能吃苦。
也可能是因為她在我和Uncle Grey面前,不得不如此。
一次又一次,在比她高的碗池邊衝到底,各種花式,懂了一個,還有下一個等著她。
可是,會燃盡的。熱情。
那段日子,她越來越容易退縮。
她不是美穗。連Uncle Grey都說,美穗就像一個機器人一樣頑強,滑板機器人。
美穗的壓力耐受程度,爭勝心都與心心不同。
她節奏快,能在高壓中找到自我定位。
心心離開的時候,Uncle Grey不捨得她,送了她一塊電影《花樣年華》的特別款滑板,讓她不要忘記香港,不要忘記滑板。
在倫敦第一年,心心繼續滑板。這邊的教練和香港的完全不一樣。
換了教練,鬆動之後,她拒絕了很多高難度的動作。
Uncle Grey 認為,要會摔,才會懂。
Oliver 則說:「我不會讓你再摔倒。」
一個信仰的是鍛鍊,一個相信的是保護。
她在這兩者之間,慢慢鬆動。
終於,有一次,在 BaySixty6 偌大的碗池,她摔的時候,不小心自己的牙齒咬進自己的嘴唇,傷得很深。
再之後,心心說,我不要繼續了。
Oliver,也不管用了。
堅持了這麼久的運動,做得並不差,還挺好,竟然放棄了。
放棄,不是真的問題。
她很早就知道,那不是她想走的路。她不知道如何表達。
我現在才明白,她的神經讓她在極端高壓下一次又一次重複,比其他人更難過。
她也不喜歡教練嚴格。
她怕痛,身體的,還有那種「又要再來一次」的心理預期。
她曾在香港兩米高的碗池摔倒,花了好長時間修復恐懼。
真正讓她下定決心的,是倫敦那一次,牙齒咬進嘴唇,血流不止。不是最嚴重的,但終於壓倒了她。
她不明白堅持滑板背後的意義,為什麼從好玩,變成那麼艱難。越來越難。
如果我早點察覺她的神經結構,或者就不會這麼快耗盡她對滑板的興趣。
她明明有潛力,為什麼不繼續?
也許你會問:那美穗為什麼沒有耗盡?
同樣是女孩,同樣是滑板場起步,為什麼她能堅持下來?
我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。是不是我教育出了問題?是不是我太快讓心心鬆動?
但我後來意識到:她們不一樣。
美穗的壓力耐受程度,爭勝心都與心心不同。
她節奏快,能在高壓中找到自我定位。
心心呢,對節奏變化高度敏感,一旦進入連續錯誤與高張力環境,就會出現內部瓦解。
不是誰比較強,也不是誰比較好,只是不同的神經節奏。
尊重事實。
我也曾問過自己——那是不是如果孩子是像美穗這種類型,就該一路堅持下去?
是不是正是因為她堅持了,才變成今天的她?
但我越來越不相信這種倒果為因的論述。
有些孩子的確有較高的抗壓能力,在競爭中自我強化,獲得滿足。
這樣的孩子,的確可以「堅持得起來」,也可能在其中找到成就與自我認同。
但這不代表,她就必須堅持。
如果我們將這樣的孩子全然交給「成績」與「結果」來定義,
就會讓他們以為:我只有在不斷突破極限時,才值得被愛,才有價值。
而那些無法這樣做的孩子,就會提早覺得自己不值得。
我是前者。那樣的我,並不快樂。
堅持,不該變成懲罰,也不該變成唯一的出路。
別人說我性格不適合做銷售?我偏要做給你看,做得比你要好。
那時的我,把每一次證明自己,當成獲得肯定的唯一方法。
我咬著牙衝過一關又一關,不敢停,也不知道怎麼停。
會有人說,那所有的冠軍選手,不都是燃燒自己走到最後的嗎?
是的,有一部分人,是這樣。
但也有一部分,付出的代價是:心理創傷,身體病痛,退役後的無意義感。
更重要的是,這世界上不只有「冠軍」一條路。
真正關鍵,那是不是你真的想要的?
你有沒有權利,在中途說出:「夠了,我不想這樣過。」
能夠辨識、選擇、並且誠實地放下,這也是一種成熟。
而我現在最想給心心的,
不是「成為最強」,而是「保有辨識自己所需的自由」。
這,也是我給自己的寬容。
我不是一開始就明白的。
那段時間,我其實是自己咬著牙死撐,來陪她咬牙撐。
她摔倒,流血,哭著問我為什麼還要繼續,
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。
我只是下意識地抓住一個信念:既然你說想做,就要做到最好。
可是,說是她「自己想做」,真的是嗎?
那時的她,還太小,對於什麼是「喜歡」,什麼是「可以放棄」,
還沒有建立起足夠穩定的感受辨識。
她要的,可能只是陪伴。
是我,把這些「喜歡」,變成了「必須證明」。
她後來會說出「我不要了」,並不是因為她放棄了自己,
而是她終於學會了辨認自己真正的想要。
她見到我鬆動,也學會尊重自己的感受。
後來,我看見她越來越難受,也讓我開始懷疑:
這真的是她的選擇,還是我用我自己的方式,來逼她也咬著牙死撐?
我是在她之前,先做出轉身的那一個。
她還在堅持,我在陪伴她的時候,看到她的痛苦不堪,
我因為對她不忍心,所以,先也放過了自己。
那時我還在香港,在薪酬最高的時候選擇離開,
因為我終於開始看見自己,也開始看見這座城市正在發生的變化。
我每天穿梭在玻璃幕牆裡,看見自己漸漸失語。
那不是我想讓她長大的樣子,也不是一個可以誠實生活的環境。
她看見我不再硬撐的樣子,也開始願意對自己的感受誠實。
為了讓我們,都還有選擇的空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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