鏡外秩序|透過現象,看出規則 慢下來,一起拆開那些習以為常 vol.12
自言之初|
有些地方,是為了記得而存在的;
有些地方,是為了被看而存在的。
Charleston,一座被藝術與自由塗滿的房子,牆上是畫,地上是筆,房間裡住著畫家、經濟學家、小說家、情人與朋友。但孩子呢?他們的房間在哪裡?他們的聲音在哪裡?這篇文章,從Charleston的牆與房間出發,探問自由的代價,以及我們如何在看似開放的空間裡,遺忘了最需要被看見的人。
因著昨天寫了 Charleston,我今天預約了去實地看看。
豔陽高照,風卻異常地大。不是冷,而是那種只要太陽一躲開,就會讓人感到不適的風——騷動、凌亂、讓人無法安穩地站立。
繞了一圈,我們找到了那道粉紅色的小門,走進了這所傳說中的自由之家。最近門口的是 Vanessa Bell 的書房。果然,這房子的每一寸都畫過、設計過、被賦予過意義。
參觀的最後一站,我停留在 Vanessa 的畫室。我走向兩位工作人員,問了一個簡單的問題: 「Vanessa 的三個孩子——他們的房間在哪裡?」
他們竟然都無法回答,停頓了一下,只說:「That's a good question.」
那一刻,我更加確信——Charleston 是一棟為「訪客」設計過的房子。它不是為了讓你理解這個家怎麼活著,而是讓你相信:「我們曾經活得很自由。」
但孩子的房間,不在路線之中。它可能在,但不展示。不是因為忘記,而是因為不需要。
在這座為自由設計過的空間裡,孩子的日常與混亂,不適合出現在導覽手冊中。那不是這個地方想要記得的「自由」。
我回想起自己站在凱恩斯曾經住過的房間,一位工作人員對我說:「Charleston 可以容納所有人。」
我愣了一下,點頭。的確,這裡曾住過畫家、經濟學家、小說家、同性戀人、情人、夫妻、朋友與敵人。這裡的牆都開放,床也共享,牆上的筆觸和色彩彼此交疊。
但——一個能容納所有人的地方,是否就意味著沒有人能擁有它?
我忽然想問:Angelica 被容納了嗎?她有空間嗎?她有選擇嗎?她或許也曾睡在某張畫著圖案的床上,牆上是她母親畫的圖,地上是她父親的畫筆,書架上是阿姨的小說,窗外是 Keynes 留下的樹影。
但她自己呢?她在哪裡?
Charleston 更像一間客棧,而不是一個家。
每個來訪者都有自己的房間與段落——凱恩斯睡過的房間被記得,Vanessa 的畫室被保存,Duncan 的筆跡仍在牆上,Clive 的圖書館陪著歪歪扭扭的書架仍在,就連稱為 Green Room 的被油漆得全綠的洗手間都在。
他們彼此相愛、相斥、相互書寫,充滿了試驗與辯證。這些,作為「自由」的軌跡被記錄下來。
但孩子呢?他們不是客人,沒有語言可選擇;他們也不是主人,無法決定什麼被保留。他們只是生活其中,卻不屬於展示與記憶的範圍。
孩子住在客棧裡,她是否曾被問過——你想留下來嗎?你睡得好嗎?
我走進 Clive Bell 的圖書館。牆上是書,窗邊是椅,整個空間沉著、體面,有種不動聲色的自持。工作人員輕聲告訴我:「這裡原本沒有暖氣。因為 Clive 進來住了,才裝上。」
「能與自己仰慕的人一起住,多麼幸福呀。」
「我們彼此理解、彼此尊重、彼此自由。」
「這裡每一面牆都是愛的痕跡。」
但他們沒有問——那麼,那個孩子呢?她幸福嗎?她知道這一切怎麼來的嗎?
那一刻,我站在書牆與暖氣之間,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荒誕。這個空間,對 Clive 而言,也許是某種被容納、被保留的慰藉;對工作人員而言,是一則甜美的歷史;但對我而言,它像一面鏡子——映照出來的不是自由,而是「誰的幸福需要誰來成全」。
Duncan 被仰慕,Vanessa 被留住,Clive 被設法安排,而真正「被住在這裡」的,是孩子們。Angelica 被安排出生、被安排姓氏、被安排家庭關係,最後,甚至被安排了婚姻。
我不是站在控訴的立場說這些話,我只是在問:
當我們稱一個家為自由之家時,我們到底讓誰自由了?又讓誰去承擔這些自由的後座力?
那刻,我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。
我父親也很喜歡呼朋喚友,家裡經常有飯局、談笑、親朋好友的酒與歌聲。
客房,時不時會住上親戚。他沒有直接說,但大家都知道他是熱情的主人,總說大方得體。
但他從來沒問過,那些熱鬧和家裡界線被侵犯,到底影響了誰?一個未成年的孩子,會不會在這張自由中非常不安,孩子又應該有什麼預期呢?
那是一種被包裹在熱鬧底下的無形躁動。孩子的界線常常是模糊的,只能讓出空間、讓出情緒、讓出語言——好讓大人繼續他們的自由與連結。
我很早就從完全聽不懂他們的對話,到擅長和成年人對話。
這,真的好嗎?
Charleston 是不是也一樣?自由來來去去,牆壁可以重畫,房間可以再安排;但孩子的空間,一旦沒被設下,就再也不會自動長出來。
我現在相信:沒有界線的自由,沒有責任的自由,都是假的自由。
它們像 Charleston 一樣,看起來開放、寬容、充滿藝術與愛,卻讓真正脆弱的人,無處安放。
真正的自由,不是「所有人都能進來」,而是「你有權說:這裡不適合我」。
真正的自由,也不只是我能選擇誰,而是:我願意為我的選擇,留下一個清楚的位置,讓別人也有方向離開。
尤其是,讓孩子知道——他們不是被擠進來的客人,而是可以決定自己的空間與名字的人。
我們稱之為自由的東西,
究竟是什麼顏色?
誰來上色?
誰被畫進去?
誰,從來沒被畫?
還是——我們以為畫了,其實什麼都不算。
Angelica 被畫下來了,但她從來沒有被允許成為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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