鏡外秩序|透過現象,看出規則 慢下來,一起拆開那些習以為常 vol.11
自言之初|
她為自己設計了一個自由的生活空間,一個沒有傳統婚姻、沒有父權束縛的家。但她的女兒,卻在這個美感與沉默交織的世界裡,被排除在真相之外。
如果我們以自由之名建構一個秩序,卻讓孩子無從呼吸,那還能叫自由嗎?
那天,我站在 Monk’s House 的窗邊,望著 Virginia Woolf 曾經寫作的房間。工作人員指著壁爐上的燈塔,說那是她姐姐 Vanessa Bell 為她畫的。
一位女孩提到,她接著會去 Charleston——那個人們口中充滿「自由與愛」的地方。
我從未去過 Charleston。
但就在那個窗邊,我看見了 Vanessa 留下來的姿態——
一種不說破的、安排過的生活秩序。
我開始想:自由若需要這麼多設計與沉默,那還是真實的嗎?
還是我們只是不敢承認,那其實是逃避?
Vanessa 的名正言順的丈夫是 Clive Bell。名正言順到什麼地步?她和 Clive 生了兩個兒子,後來又與 Duncan 生了一個女兒——Angelica Bell。對的,名正言順到,這個孩子依然得沿用 Bell 這個姓氏。
Charleston 是她設計出來的自由之家,離開了象徵舊時代的資本主義與婚姻秩序——Clive Bell。Duncan 是新派,同性戀者,與她短暫關係後選擇了更自由的親密方式,和 David Garnett,也和三個孩子一起共住。
她的自由之家,不能和 Clive 建構,需要和 Duncan。
美感,掩蓋裂縫; 日常,維持秩序; 用不說破,換來不崩潰。
但這是不是愛呢?還是她需要很努力掩蓋自己不被愛的事實? 還是她需要更宏大的場景掩蓋痛苦的事實?我會說,她不是不知道自己不被愛,而是選擇不面對;她用「自由之家」去取代真誠的關係。
有些快樂,是真的快樂; 有些快樂,是為了掩蓋背後巨大的苦澀。
“It was a story everyone else knew, except me.” — Angelica Garnett
Angelica Bell 完全不知情,不知道那是一場圈內人人皆知的劇本。直到她十八歲,她才知道 Duncan Grant 才是她的生父。在此之前,她一直以為自己是 Clive Bell 的女兒,繼承了 Bell 這個「名正言順」的姓氏,也繼承了那個對外展示為家庭的外殼。
如果自由的代價,是資訊的不對等;
如果每個人都知道,只有孩子不知道——
那麼這種自由,還叫自由嗎?
「Everyone knew—except me。」這不是被遺忘,而是被選擇性地犧牲。
Charleston,被稱為自由的家、美的生活實驗場;但它不是孩子可以安心,甚至成為家的地方。
她的父親 Duncan 的情人 David Garnett,在她出生時就戲言將來要娶她——這句話,從來都不是玩笑,而是一種早已寫好的劇本預告。二十多年後,這劇本被上演。Angelica 真的嫁給了 Garnett,這位年長她 26 歲、曾與她生父為戀人的男子,並育有四名女兒。當一個孩子從小被當成「圈內共識」的延伸,她還能擁有自己的感覺嗎?
她有反抗嗎?她能反抗嗎?
她成長於一個高舉自由、理想與藝術的家庭,每個人都在講愛,但沒人問她的感受。那是一種非常特權化、成人視角的自由——自由對於他們是選擇,對她卻是命名、安排與沉默。
她的反抗來得極晚。
1984年,她出版自傳《Deceived with Kindness: A Bloomsbury Childhood》(《被善意欺騙:布盧姆茲伯里的童年》),當時她已 65 歲。那是她第一次為自己說話,重新整合她在 Bloomsbury 所經歷的錯位、壓抑與情感混亂。她寫道:「我對完美父親的夢想——未曾實現——一直縈繞心頭,至今仍是如此。我的婚姻只是這個夢想的延續,幾乎將我吞噬。」
她花了半生時間才說出口。
50 歲左右,她與 Garnett 分居,並逐漸遠離 Bloomsbury 的圈子。她後來移居法國,在一個與過去不相連的地方,才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生活。
那我們要問:
如果那真是愛,愛會讓人遠離嗎?
我為什麼那麼憤怒?
我明白,自己的投射從來不是為了 Angelica,而是因為——我曾經就是 Vanessa。
我以為自己走上了一條不尋常的路:我選擇了方原,一個不符合我父親期待的伴侶,一個不擅社交、與人保持距離的高功能自閉者。我告訴自己,這是我的反抗,我對父親那套規訓邏輯的拒絕。
但其實,方原身上那些「不一樣」之外的一切——聰明、高學歷、知書達禮、可預測的社會位置——無一不是對父權社會的複寫。我並沒有真正走遠,我只是換了一套更「特殊版本」的秩序,說服自己這就是自由。
這是不是 Vanessa?
是。但當時的我完全看不見。
我一心一意地構建起那個家,用盡各種方式去撐住那套自我設計的夢想:用「和諧」編織,用「高消費」堆積,用「賺多少錢」掩蓋,用「特立獨行」設計出一個「非典型但成功」的家庭樣貌。
甚至我在 Facebook 上所書寫的文字,句句都在粉飾現實。
你問這是有意的嗎?是。處心積慮的。
但更深的悲哀是——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說謊。
因為那個夢想,是為了掩蓋童年的傷痛。
一旦開始編織,就無法停下來。
越是痛,越要美化;越是混亂,越要設計;
越是缺乏安全感,就越必須讓外人相信我過得很好。
防衛可以複雜到什麼地步?
可以到無視自己,無視自己子女,甚至無視自己的一生。
不只是我,我的父母也是如此。
那是一種跨代傳遞的「有序幻覺」:每個人都相信只要不拆,這個家就還算完整。
直到有一天,我看著心心無邪的臉——
其實我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能看見真相,但我終於終止了畫餅與造夢。
我有時也會問自己:為什麼我能看到真相?
我曾那麼努力建構那個家,一層一層蓋上去。
用秩序蓋過情緒,用設計蓋過混亂,用對外展示蓋過內在崩塌。
當時的我,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在說謊,反而以為那是成熟,是修復,是「總不能什麼都摧毀吧」的責任感。
那我為什麼能醒來?
我不是比較聰明,也不是被哪段話啟發,而是因為——我看見了心心的臉。
一張還沒有被安排角色的臉。
一種還能夠哭、能夠慢下來、還在試著找語言的真實節奏。
她不在演。我卻差點讓她演下去。
就在那一刻,我知道,我不能再畫餅了。
那種生活,我自己都差點活不下來,怎麼能讓她也去撐?
我知道得這麼清楚,是因為我曾經親手粉飾過謊言的牆。
我知道,要讓一個「看起來不錯的家」成立,需要多少層裝潢、多少次忽略、多少句「以後會好」。
我看得出來,是因為我曾經走過。
我沒有一開始就選擇誠實,但我現在選擇不再背對它。
這一次,我願意陪她——在還沒有劇本的地方,慢慢活出她自己的節奏。
我不確定我是否能完全補償,也不確定未來是否不再跌倒。
但我確定的是,我已經不再說那種讓人安心卻失真的話,不再用「特別」來包裝「無法承認的空洞」,不再用「我們是自由的」來遮蓋「其實沒人知道孩子怎麼了」。
Charleston 的確美,美到讓人幾乎忘了問:孩子在哪裡?
我曾經也蓋過自己的 Charleston,一筆一筆,精細地畫出來。
而現在,我願意停筆。
我願意讓 Grace 活在一個她能夠問問題的地方,一個她可以感到不被壓縮、不必裝懂、不必總是「很棒」的空間。
她不需要成為我未竟之夢的載體,也不需要去完成我年少時失落的劇本。
她不是自由的證明,也不是理想生活的延續。
她只是她自己。
我還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全程不干預她,但我知道,這一次,我願意學著後退。
而我,就從這裡,重新開始學習——怎麼不再設計一個「看起來很不錯的人生」,而是誠實地過一個有血有肉,有錯有痛,但有彼此在場的日子。
這一次,我不是在編織,是在陪伴。
後記:一條尚未關閉的倫理軌跡
我曾是 Angelica,也曾是 Vanessa。
只要意識到自己也可能是 Vanessa,
才不會製造更多的 Angelica。
不是為了責備,不是為了贖罪,
只是為了——不再重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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