鏡外秩序|透過現象,看出規則 慢下來,一起拆開那些習以為常 vol.4
自言之初|在上一篇《什麼是善良?》中,我寫過,真正的善良不是來自軟弱或順從,而是來自對權力結構的清醒與拒絕傷害的意願。那是從底層位置說出的善良觀。
但這一次,透過重看《阿信》,我開始思考另一個問題:當一個人其實有選擇、有權力、有資源時,是否更值得被要求對他人善良?
開場:一首歌,一場記憶被打開
那天在車上,Apple Discovery 突然播出一首粵語歌。我聽著,覺得很熟悉,像是某段時間的聲音記憶被叫醒。下車後,我忍不住翻出那首歌的名字——《阿信的故事》。
阿信,阿信。我腦中突然浮現出一部很舊的電視劇,還有一個老是含著淚的小女孩。那個名字我不曾深記,卻像是一直存在身體某處。搜尋後我才發現,真的是她。
那是一部我小時候沒完整看完的劇,都是家人開著電視時我順便看的。但某些畫面卻深深印下來。阿信很堅毅,眼眶裡總是含著淚水,卻不輕易流下來。她的生活苦,但她不自憐,也不怨人。她總是安靜地撐著,像在心裡護著什麼不能碎的東西。
為什麼這樣的故事,能在小小的我心裡留下那麼深的印記?
童年記憶中的阿信:一種可能性的打開
我去把《阿信》翻找出來,回憶也慢慢回來了。那些人物,我確實見過,原來我小時候真的看過這部劇。現在再看,雖然有明顯不合年代的拍攝風格,但她的堅韌氣息,我全都記得。
她無人可靠,但沒有走捷徑。
她沒錢讀書,卻在機會的縫隙中學會了讀寫與算數。
她沒有資源,只能出賣腦力與勞力,但不出賣自己。
她慢慢走,一步一步往前走。
那時的我也許不懂什麼叫「結構」,但我懂得佩服她。她是我第一次見到,不靠誰也能好好活下去的女性。我好像,真的成長成為她。
她苦,但不自憐;
她寂寞,但不傷人。
她就是靜靜地,在波瀾起伏的時代變遷中,努力活著。她讓我相信,人可以不靠傷害別人,依然能活,活得不錯。
長大後重看阿信:一種時代侷限的透視
長大後再看《阿信》,我發現,童年所佩服的那種「善良」與「堅忍」,其實藏著更深的結構代價。
她不是不知道反抗,而是她的時代不容許太多選項。
她不是不能拒絕,而是她所愛的人與她所在的制度,從未真正給她自由選擇的空間。
她選擇了善良,但我們不能忘記,那是她在極小的縫隙裡做出的選擇。
她對社會與命運的反抗,是一種技術性反叛(我稍後會另寫一篇文章專談:有些反叛,不是為了撼動秩序,也不是為了吶喊,而是為了在不合身的規則裡,為自己悄悄開一條縫)。
她對父兄,是靠自己賺錢給他們,而不是正面對抗;
她對丈夫,是在明知其無能與無理時,仍保留他的面子去賺錢與忍耐;
她對母親與婆婆,是明知道建議錯誤仍順從,卻用行動與實力贏得尊重。
我們是不是太習慣讚美那些「善良地撐下來」的女人,而從不問她原本是否有權拒絕?
我家中的女性們:兩種選擇的對照
我的奶奶就像《阿信》裡的龍三母親。有權力,不是因為她特別能幹,而是因為她生了兒子。她熟悉權力的位置,習慣命令,也習慣讓別人為她讓路。她的話語裡有階序,有壓力,也有隱微的傷人技巧。
我曾見過奶奶在掌握資源與聲望之後(其實就是兒子成功後對她的順從與信任),以壓力和情緒勒索的方式「賣」出自己的女兒,像是在結構裡用「女兒」這個身分換取穩固地位的籌碼。她不是不知道那樣做意味著什麼,她只是更熟練地站在掌權者的位置上,使用制度教會她的語言與方法,完成那場交易。
那一刻我明白了:一旦被制度獎賞,女性也可能複製那套傷人的方式,只因她們終於站到了權力的那一側。
而我的外婆,雖然經濟穩定、有判斷力,也從未加害誰,但她的善良,也不是來自全然自由。她像《阿信》裡的母親,溫柔、低調、不張揚。她明知道很多事不合理,但從不公開對抗,只是默默調整自己。
她從未說過「我不想去女兒家住」,但我知道她覺得那是不合適的。她怕打擾、怕麻煩、怕讓自己女兒為難——那種自覺「不該佔空間」的自卑與退讓,像是從那個時代的空氣裡吸進去的一部分。
她選擇不傷人,也選擇不多活在別人的空間裡。她的善良,帶著一點認命的沉默。
我不急著下結論說誰比較善良。我更在意的是,她們所處的社會位置,本就不一樣。一個生了兒子,一個生了女兒;一個成為掌權者,一個保持旁觀者。她們對待兒媳與女兒,孫子與外孫,在東亞的家庭系統中,有著根深蒂固的結構差異。
但真正讓我在心裡留下記憶的,不是她們的位置,而是她們的選擇。
在這個強調代際服從與女性階序的制度中,有人選擇延續控制,也有人選擇放手。
所以我想問的不是:誰比較好?
而是:那些選擇不傷人的人,是怎麼走到這個選擇的?
善良與結構的辯證:不是美德,而是位置中的選擇
阿信的善良,是父權社會女性內化為生存條件的一部分——「妳得善良、得忍耐,才值得被愛。」
那麼問題來了:
如果我們用善良去交換被愛,還算是善良嗎?
當我們無能為力時做出的隱忍,還算是善良嗎?
現在這麼一問,我相信大家都會清醒地說:這是交換,這是無奈,不是真正的善良。
但真正有力量的善良,是在擁有選擇之後,依然不傷人、不同流合污的選擇。
承認「善良是選擇」——才是真正的自由。
結尾:從阿信到我自己
阿信不是完美,也不是徹底自由,但她曾讓我看到可能。
而我,選擇在她的故事之外,再多往前一步。不是否定她的善,而是想為她打開更多可能。讓善良不只是唯一的出路,而是一種有選擇之後仍願意留下的姿態。
我想起我外婆的沉默、阿信的眼神、還有我成長過程中那些不被大聲說出的選擇。
她們的善良,不是傳說,也不是榜樣。她們只是活在結構裡,盡可能保住一點溫柔,一點不讓別人更痛的心。
而我呢?我站在她們之後的這一代,能說話,能選擇,能不必為了被愛而交換自己。
我不想只有溫柔,也不想只有反抗。
我希望我可以清醒地說:
我看見過,善良被壓成生存條件的樣子;
也看見過,善良仍然被保留下來的樣子。
我想延續的,不是壓抑的沉默,
而是選擇之後,仍願意不傷人的那種自由。
你心中,有沒有一個你曾佩服、曾心疼,後來重新理解的「阿信」?
她,後來變成了你的一部分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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