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4小時內的三面鏡子
她讓我看見了更好的自己
週四晚上,心心 回家說她想寫聖誕卡給全班同學。
她不是寫一張,是寫很多張,全班,同學。
她說:「我要寫聖誕卡,也要發出邀請。」
我有點好奇。
她說:「媽媽,你不要看。我寫完再告訴你。」
寫完之後,她的聖誕卡我全部看了一次。
她在其中三個女孩的卡片上,寫了「邀請加好友」。
對的,在這個時代,在一個本應該已經有手機的年齡,她仍然只能用手寫,去邀請別人加好友。
她寫的是:
I hope we can play together.
I want to be your friend.
Maybe we can sit together one day.
我看完,立刻眼眶一熱。
事實是,她幾乎沒有同學願意和她玩。
她不是被討厭,只是總是錯過節奏。
不是因為她自私,也不是因為她不善良,而是因為她的社交節奏,和別人不一樣。
於是,在每天獨自看書的日子裡,她竟然在聖誕節前夕,仍然沒有放棄希望。
她還是想要朋友。
那不是社交技巧。
那更像是一種祈禱。
她問我:「你覺得我的方法如何?」
我本來想說的話,嚥下去了。
我本來想說:不要再為不值得的人付出了。人家根本沒有看見你。
這件事很弔詭。
世界上的大多數人,確實會被舒服,被社交技巧吸引。
而她的特殊節奏——不懂得知進退、不懂得得體——讓她的真誠,往往無法被顯現,也無法被看見。
週五早上,我聽完她的發展評估報告。
結論是:不能診斷為自閉症。
心理醫生 Naomi 花了一個小時,向我解釋背後那套殘酷而冷靜的數字邏輯。
Part A:全部符合。
Part B:需要兩項。
她有一項確定。
另一項,Naomi 說:「不能排除。」
1.5,不等於 2。
在制度裡,1.5 代表「不成立」。
在生活裡,1.5 代表每天都要自己撐。
Naomi 提出了三個進一步確認的方案。
在這之前,我們已經花了將近十個小時,在各種評估與訪談之中。
我聽到想哭,但在這樣一個專業而理性的場所,我不能哭。
她的確需要支援。
在社交這件事上,是否被正式診斷為自閉症,其實並不是關鍵。
我第一次清楚地知道,有一種自閉,是社交驅動型的。
如果一個自閉的孩子,沒有社交需求,家長強迫他社交,反而會讓他自己感到不適,進而影響心理。
但如果一個自閉的孩子,有強烈的社交需求,不得其法,沒有工具與支持,那對心理的影響,一樣深遠。
但那一刻,我突然想知道的不是「怎麼做」,
而是「為什麼要這樣活」。
Naomi 有理有據地列舉了各種支援方式。
我卻忍不住問她:診斷的好處和壞處,分別是什麼?
好處,當然是理解自己。
無論是否被官方診斷,她都是 ND(神經多樣性)。
支援,是需要的。
壞處,則是自閉症可能只成為一個標籤。
我再問她:總的原則,是要糾正她,還是順著她?
Naomi 沒有直接回答。
她反而問了我一個問題。
她說:「如果你一生都不需要 masking,你現在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?」
我停頓了一下。
然後忍不住流下眼淚。
我說,如果不用假裝,如果不用撐,我會有更多時間,真正活出自己。
那樣的我,會是一個更好的人——對家人,對世界,都是。
那一刻,我腦中浮現的,是 心心 昨晚寫卡片時的背影。
會面結束之後,我突然明白——
她寫的那三句話,不是寫給同學的。
那是我花了幾十年,才學會不再寫的話。
她在沒有工具、沒有支援、經歷了那麼多困難之後,仍然沒有絕望。
她還不想把自己藏起來。
我的人生,是把那三句話,翻譯成履歷、成績、專業、價值。
她的人生,現在還停在原句。
她,是真的。
如果世界最後逼她學會 masking,
我希望,那不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夠好。
如果有一天,她不再需要寫那三句話,
我希望,那不是因為她放棄了。
我第一次分不清——
是我在照顧她,
還是她替我照見了我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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