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言之初|
我不勇敢,也不無知。
我只是那個, 那個在孩子出生許久之後, 才終於發現自己從來就不是「正常」的人。
那一刻我明白: 我遺傳給她的,除了困難, 還有那些從未被翻譯的痛。
最近幾天,沒有寫。沒有那麼痛,或者這麼說,不想放棄自己的時候,才肯寫。
我以為過去幾個月,我已經發自內心承認了自己的自閉傾向。事實上,我所謂的承認只想說自己如何高功能,如何成功蒙混到主流。
真相是,放棄masking的時候,就是開始接受自己的缺陷(當然你可以美其名曰為特點)是害怕的。從小並沒有人真正接納,所以才需要假面對人。還有,就是面對自己曾經傷害過他人,包括心心。我的語言密度節奏根本無法容納她的慢節奏,我完全不自知。這是控制。
這個問題,我在無數個夜晚對自己低聲問過,前幾天更是到了臨界點。
我不是明知道自己是 ND,還選擇生孩子。 我在心心被診斷讀寫障礙的之後,才慢慢看見:原來我也一直是。
我以為我只是敏感,孤獨感(雖然我表面有很多「朋友」),效率高,轉牛角尖,執著思考一些別人不感興趣的事情。 我以為我只是「太努力」,但「情緒不懂處理」。 直到有一天,我開始看懂孩子的痛苦,也聽見她聽不懂世界的聲音。我才突然意識到,那是我自己從來沒被翻譯過的童年。
那一刻,我不只是心疼她。 我也開始愧疚: 我怎麼可以在還沒理解自己的情況下,就把這樣的節奏遺傳下去?
ND 是什麼?為什麼讓我這麼猶疑?
ND,全稱 Neurodivergent,是「神經多樣性者」的統稱。 我們的大腦運作方式與主流不同,但不是壞,只是節奏與感官結構不一樣。
ND 包括:
自閉傾向(ASD)
注意力不足過動症(ADHD)
讀寫障礙(Dyslexia)
發展性協調障礙(Dyspraxia)
高敏感特質(HSP)
以及其他異於常人的感官處理與節奏系統
這個世界,一直誤會我們,而我們也一直誤會這個世界。
因為ND吸收世界的信息和正常人不一樣,那麼問題來了。
當我在開車時沒能及時對別人點頭致意, 便被視為沒禮貌。
當我在對話中答了一句氣氛不對的話, 便被覺得怪、冷、難以親近。
最糟的是,我的確做了那些事情,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。 然後,我只感受到一種東西:被拒絕。
即使日後懂得模擬、排練,反應還是會延遲——永遠不對頻。 而那種「不被喜歡」的感覺,從來都不是我想選的。
真相,是永遠不會成為「正常人」。
正常人會看到這篇文章,會看到這裡嗎?不。
即使極少數,如你看到這裡,你在面對一個自閉人士的時候,會很容易套用正常人的邏:
「他沒禮貌,或者,他可以學一下,改善一下。」
ND 的遺傳率到底有多高?
我後來去查了資料。結果我發現,竟然有這麼高的遺傳機率:
如果你是自閉者,孩子發展出 ASD 的機率大約是 10–20%,遠高於一般人口的 1–2%。
若父母一方有 ADHD,孩子出現類似特質的風險為 30–50%(vs. 約 5–7%)。
若父母一方有讀寫障礙,孩子發生相同困難的機率也是 30–50%(vs. 約 5–10%)。
高敏感雖不是醫學診斷,但研究估計有 15–20% 的人屬於此類型,且具明顯家族傾向。
我看著我的孩子超載,崩潰,遲疑,走神。她的痛苦,不陌生。 因為那就是我小時候的樣子,只是沒有人看見。我下意識想保護她,因為那些痛真的很痛。問題來了,這種保護,其實有部分是控制。我的節奏和她的節奏不一樣。我以為我能保得住她。不。
有一種愧疚, 是事後才生成的。
不是因為「做錯選擇」, 而是因為你終於看懂自己, 也看懂這世界是怎麼對待像你這樣的孩子的。
我有過這樣的夜晚:
看著她為小事輕易崩潰而哭,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自己也是這樣。因為實在太敏感,我爸爸說不準哭,太軟弱,太刁蠻。沒有人知道我不是任性,沒有人相信我是撐不住了。沒關係,高壓之下的我就躲在浴室被窩哭吧。
那一刻,我很想對自己說一句:
「對不起,我不知道。 我不知道我也曾是 ND, 我不知道我有多辛苦, 也不知道你會再來一次,以我女兒的樣子。」
我曾這樣問過自己:
「我這樣的神經系統,自己都還沒搞定,怎麼帶孩子?」 「如果孩子也像我一樣痛苦,我能原諒自己嗎?」 「我已經很努力適應這世界了,為什麼還要多一個需要我照顧的 ND?」
但我也問過另一組問題:
「如果我能夠活出 ND 的另一種樣子,那我的孩子或許也可以。」 「也許我們不是遺傳了問題,而是遺傳了一種深刻的感知力。」 「如果我有幸找到自己的節奏,那我可以陪孩子走一條不同的路。」
那這樣,不會很自私嗎?
有些人可能會說:
「你都還沒搞懂自己,為什麼要生孩子來幫你了解自己?」
我不想逃避這個問題,因為我也問過自己很多次。
特別是在看見她受苦的時候, 我會懷疑,是不是我把自己的修復推給了她, 是不是我想讓她「幫我補全」某種來不及完成的東西。
但後來我明白了:
自私,不在於你破不破碎, 而在於你有沒有讓孩子替你承擔那塊破碎。
如果我選擇承認和修復,學著對自己說:「我也還在學」 那不算太自私?是一種自覺?
這個孩子不是為了成全我而來, 但她的出現,讓我開始看見自己還可以怎樣活得更誠實。 什麼是誠實,就是不逃避自己的問題(特質),不要強撐過日子。 什麼叫做強撐,全部東西提前預演,分析和計算,模擬別人的樣子。
我知道我的結構不會改變, 但我希望它不再主宰我和孩子之間的每一次相處。
即使我想這麼說, 錯誤依然頻生。
那種不被世界接納的感覺,仍然會讓我害怕。 但我還是會一次又一次試著打開自己。
有時候,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廢墟裡築一座城。 舊的堡壘是用假裝、模擬和預測堆起來的,表面堅固,其實脆弱。 而現在,我在學著用聽見、等待與放下來一塊一塊重建。 它沒有以前那麼整齊、那麼有效率,也防不了所有風雨。 但它是活的,是會呼吸的。 而我願意住在這樣的城牆裡,陪她一起生活。
對 ND 者來說,生孩子不是「我準備好了」,而是「我願意面對自己了」。 不是要孩子為我療癒,而是讓我不再用老方法過日子。
我以為我在陪伴, 其實是用自己的節奏壓過對方。
我一直以為自己在陪伴她,但其實我只是按著自己的節奏往前走。 心心需要時間,而我總是在預測下一步。我的靠近,有時反而成了壓力。
我以為我在安排未來,其實讓心心不敢開口。 我靠規劃緩解焦慮,她需要用嘴巴表達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。我幫她節省了語言路徑,也關掉了她打開心的門。要不我學學如何提前幾天給她兩個選項,讓她決定。或者,練習「讓她先說的空白時間」。
「我以為我忍耐就是愛」,殊不知這是無形的拒絕。我是為了不增加對方負擔,但其實讓人不知道怎麼靠近自己,還有讓實際情況更加混亂。要不我試著說,「我現在有點累,但還是想聽你說。」「我想讓你靠近,但我不太知道怎麼做。」光是這麼寫,我已經感到害怕了。
也許有一天,她會問我:「媽媽,你以前會害怕當我媽媽嗎?」
我希望我能回答她:
「有,但我沒有退縮。因為我想讓你知道: 你不用完美,也值得被好好接住。」
你會怎麼選擇?
是否要生孩子,從來不是一個純粹的醫學決定。
但當 ND 被認出,當你開始理解:「原來我不是壞,而是不同」這個決定就變得更加真實,甚至更有力量。
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選擇得對不對。只是一路走到這裡,好像只能往前。你呢?你有後悔過嗎?還是……你也在找一種不那麼痛的方式,去好好活著?
我不是在她身上贖罪, 而是在她身邊學著怎麼真正成為一個人。
有缺口, 但願意轉身看見的人。
📚 延伸參考資料:
Tick et al., Journal of Child Psychology and Psychiatry, 2016(ASD 遺傳性)
Faraone & Larsson, Molecular Psychiatry, 2019(ADHD 遺傳性)
Pennington & Bishop, Annual Review of Psychology, 2009(Dyslexia)
Aron & Aron,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, 1997(HSP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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