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言之初|
我們常以為,反應快就是有直覺,說話順就是會表達,在人群中自如來去就是外向。
但如果那些「能力」,其實是從小練出來的補償——
補償一種無法即時接收世界的遲鈍,一種從未真正合群的孤單感?
這篇文章,是我第一次誠實承認:
那些看起來自然的反應,其實是精密計算後的反射。
我一直以為,我的直覺不錯。
說話快,理解快,做選擇也快,好像什麼都比人看得早。我也慢慢相信,這就是我。
但近來我才發現,那些反應其實不是直覺。並非那種從身體深處自然湧出的「我就是知道」,反而是經過無數條隱形路徑,預演和風險控制後的回應。
只是,我從來沒察覺自己在運算。熟練到,我根本沒懷疑過它是不是感覺。
直到心心的事讓我重新回頭看自己。
墨然告訴我,昨天我和心心走在街上,竟從一對情侶中間穿過,擋住了他們牽手。我沒察覺。他說:「你們兩個就像風一樣穿過去,好自然。」我當下甚至沒發現對方是情侶。他補了一句:「你平時大部分時候不會這樣,所以這些時候就非常突兀,我無法不注意到。」
原來,我的感官在某些時候,會對人的動作和空間關係缺乏感應。我不是想無禮,就是沒收到那個信號。
還有一次,我開車,有人突然打電話說已經到了我家門口,我一邊接電話,一邊看不到導航,一下子就慌了。整個人像是切換到內部緊急應變模式,亂成一團。那不是選擇,而是「系統被佔據」了。
事後回想,我才意識到那時根本斷線了。
這些例子,很多很多。墨然告訴我的。
那些我以為的「即時反應」,基本上都是提前設計好的,是被我反覆排演過的,不是自然生成的。而當我真的遇到無法預演的事——一個人靠近,一個彎路,一句意外的提問——我會停頓,甚至放空。
我沒感覺嗎?不是。我的系統不走直覺這條路。它需要時間運算,需要建立安全感的條件,才讓真實的我出現。
那些我以為的「直覺」,其實只是執行熟練的算法。它太熟練,熟練到我誤以為那是本能。
那我,還有直覺嗎?我能不能在沒有預演的情況下,從身體裡知道方向?
我不知道。但我希望可以。
我想給它時間。給它一點空間。嘗試慢慢走出那個凡事都預先模擬的自己,等一等那些細細浮現的聲音。那種聲音,不會在我要應付的時候出現,只會在我靜下來的時候浮上來。
如果不是身邊的人提醒,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發現這些事。因為這些反應太自然,太穩定,穩定到我以為那就是我。太多訊號被我濾掉了,太多時刻我根本沒接收到。我一直以為自己感受力強,其實只是對某些訊號過度專注,而對其他模糊、變動、柔軟的線索,從沒被教過該怎麼接收,也從沒覺得我可以慢慢學。
後來,我問了中學的老同學。她想了一下,說:「你從小就是獨行俠啊。」
我愣住了。原來,我一直都不合群,只是我不知道。
我曾經以為自己是慢熱型,後來漸漸變外向了。但現在看來,那些「外向」是我自己學出來的。為了不被排斥,為了不孤單,為了別人不覺得我奇怪,我訓練出一整套社交應對方式。
我不是變外向了,是過度補償了。
補償我接不到即時訊號,補償自己格格不入,總是不知道「大家都懂」的是什麼。
我能靠近人,更想用力證明我能跟得上。
我後來也想起,有人可能會覺得奇怪:那你以前做機構股票銷售的時候,是怎麼撐過來的?那不是個講求反應快、高壓的行業嗎?
是的。我曾經做過銷售,還做得蠻不錯。我靠的是腦海裡不斷的預演。
我會在見客戶前模擬各種問題和應答,會猜測哪一段他們會提問、哪句話會引起情緒波動。我把整個互動流程預先排練過,就像排戲一樣。這是我日常的生活方式,被我用到爛熟。
別人看到我反應快、能言善道、擅長連結邏輯與情境,沒看到我背後的準備。
我的快,是提早想好,不是靈光一閃。
那麼,我怎麼重新接收那些微弱訊號?
老實說,我還在學。
我開始練習停下來。別人說話時,我提醒自己不要急著答。當我準備反應,我問自己:這是我此刻的感覺嗎?還是我又調出了記憶裡那個安全的版本?
我試著不再只問它對不對,而是停一下,看我身體有沒有回應。有時是一種不自在的緊繃感,甚至是一種說不上理由的抗拒。那些以前我會直接跳過的感覺,現在我試著不馬上略過。
當然,我還是會錯過,不斷錯過。
我想試著,慢一點也沒關係,只要還是我。
或許,才是我真正的開始。
不需要每次都準確。我想,每次都真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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