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言之初|
這篇文章的起點,是蔡瀾。
蔡瀾去世的那天,我想起他曾說過一句話:「女人最漂亮的地方不是容貌,而是腦,這個腦要有趣才有用。」
那一刻,我想到了林燕妮。除了美貌,她的腦袋,有風,有火。一個有趣的靈魂。
提起林燕妮,一定會說她是才女,也會和黃霑扯上關係。這些說法,太輕,有點乏味。她是,想靠文字寫出自己,活出自己的人。
她的出生背景,足可以讓她安安穩穩,做一位體面的名媛。家庭富裕,自小受高規格栽培。她負笈美國修讀遺傳學,再返港攻讀中英文學,學歷與氣質並存。
她的劇本,可能是花瓶,可能是嫁人。可是,她努力寫自己的寫劇本。很努力。努力活得不像別人替她寫的劇情。
她進過電視台,做過新聞編導,主持節目,也參與廣告公司創業。她熟悉市場,看得懂人群,深諳結構運作,卻仍然保住語言的敏感。她寫文學,寫孤獨,也寫保險。那些文字不是書房裡的夢,是現實的話語。
她20歲那年,靠炒樓賺到相當於底薪六、七倍的收入。那時的她,年輕、聰明、自信,也渴望被看見。她曾花107萬港幣買下一件紫貂皮草,只為一場舞會的亮相。她說:「別告訴我的媽媽。」這句話像一把針,刺在渴望與壓抑之間。表面上怕被責罵,實則害怕母親知道她在用這種方式說:「我值得被承認。」
她用一生在補償一種從小被壓抑的渴望。並非缺乏物質,而是缺乏允許去渴望的自由。她父親身居高位,她接受的是一種「高規格女性養成計劃」:得體,優雅和成功,才配得起那些條件。她向世界報告:「我已成為你們要的那個我。」她不是怕窮,她是怕輸,怕自己不夠好。
那或許是她人生的頂峰,也是一種尚未被轉化的虛榮。我沒有她這麼誇張,從小比較理智,偶爾也會住昂貴的酒店,但一年不過一兩次。我理解那種「被好好對待」的渴望,只是我花得更克制。
多年後她回憶這件事,坦白那是出於「想被讚賞」的衝動。但她也說:「現在我不會這樣花錢了,我寧願幫人。」
禪修之後,她理解什麼才是真正的豐盛。豐盛是買得起?不。是,可以放得下。
她其實是一個極執著的人。從她人生最後一篇專欄〈我又見到永恆〉裡就能看出,沒有隨意放下,也不是笑看人生的語氣。她寫好每一個道別,每一句話都要留下餘韻的安排。 她說:「就算只剩幾根頭髮,我也會把它們梳好。」 那是一種內化的要求,用了一生學習放下,到最後依然比別人的要求高許多。語言要端正,衣服也是。她,不接受將就。
她也曾經結婚——21歲時嫁給李小龍的長兄李忠琛,並育有一子。但婚姻並沒有成為她的歸屬,五年後離婚。後來與黃霑的十四年感情雖未登記,卻幾乎是香港最具話題的文化伴侶之一。黃霑是她愛過的人,執著的人。愛情成為傳說,她似乎花了一生去遺忘。
她不是靠浪漫維生的人。 她是寫作的人,也是保險顧問。中年轉型,考牌、入行、拿獎,工作至病重前。 她的財富來自高產出與高自律,靠自己,也不討好誰。
她是驕傲的,也是孤獨的。但無論如何,我很難用「附屬的」來形容她。
我不是她,從小比較理智,也沒有她那種張揚與灑脫。但我懂她那句「走在連卡佛裡什麼都買得起」背後,其實是一個女孩想被世界承認的樣子。
她從極感性裡練出理性,而我從極理性中練出感性。 她用姿態先行,我習慣從結構著手。 她寫給人看,我寫給自己和未來。
但我們也有微妙的重疊:我們都不甘成為誰的附屬,都對語言極度敏感與誠實,也都不尋求同情,而是渴望被真正理解。
她讓我看見:當一個女人願意自己寫自己的故事,那怕筆跡不同,也總有某一行字,會在自己心裡留下痕跡。
但我也開始懷疑自己。 我是不是和她一樣也正在上演一幕「表面頓悟,實際執著」的戲? 我一邊說自己已經放下了,一邊又寫又記,又緊抓不放,怕別人不懂,也怕自己忘。
我希望,我不會是她。用一生繞一圈,才終於承認自己多麼在意。
或者,我只是還沒學會,去愛那個仍然執著的自己?
✧|#鏡思錄 #認識自己 #林燕妮 #蔡瀾 #虛榮與轉化 #表面頓悟與真實執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