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言之初|
一句「我喜歡」,我就自動啟動一整套行動系統。
我把「被需要」等同於「值得存在」。
那年,我每天寫一封日記給一個消失的人,寫了五百五十天。中間有兩個月,他完全沒有回應,我仍然繼續寫。從頭到尾,我們從未見過面。
在此之前,我們愛上了對方。
今早,他終於說出口:「我喜歡可樂,最近一天三罐可樂,即使無糖,我都撐不住了。」
我一愣。原來我做的,是他早就撐不住的事。
我以為他喜歡,所以我記得,慢慢變成一種習慣,也像一種承諾。直到他說出那句話,我才發現——我早就把「他說過喜歡」的東西,變成了一個「我必須做到的長期任務」。
豆,也是。他說喜歡吃豆,我就一直煮。甚至沒問過他,還想不想再吃。他開玩笑說:「我想我應該很快就不會喜歡吃豆了,因為吃得太多了。」
然後,我想起了那一年。
那一年,我對他許下一個承諾:我要每天寫一篇日記給你。
他沒有要求我這樣做,他也沒有承諾要寫給我。但我還是做了。
我覺得,既然是我自己說出口的承諾,就應該做到。我相信語言有份量。我甚至沒有想過要不要中止。我也相信,在這個寫的過程裡,我能認識自己更多,也許他也能透過這些文字更了解我。雖然我們從未見過面,但我仍然相信這是一種真實的對話。
我們中間有爭執,他不再回應。
但我沒有停。我繼續寫,一天一篇,兩個月之後他再出現。
有時候我會想,我是不是太執著了?是不是不放下就不甘心?
但後來我發現,這不是「捨不得」,這是我的運作邏輯就是這樣:只要我說了,我就會做到。
我的愛,是一種高強度執行系統。
有時候我會懷疑,這樣的行為背後,是不是一種補償式的適應機制。童年經驗可能也參與其中——當一個孩子在關係中經歷過被忽視或不穩定的照顧,就會在長大後下意識建立出一套「我主動給予就不會被遺棄」的補償性策略。
但當我開始回頭細看,我發現,這種執行邏輯不只是補償心理,更像是一種神經系統的既定程序,甚至與愛無關,與人無關。
我是一個 ND(neurodivergent)者,思維的節奏與別人不同。我的大腦在接收到訊號之後,自然而然排程、啟動,直到完成,才會釋放。當這樣的邏輯,與童年「必須做得夠好才不會被丟下」的經驗重疊時,就成了我常常停不下來的原因。
這種模式不只出現和他的關係之中,也滲透在我的日常。像去 gym,哪怕生病或打風也不例外。我並不熱愛運動,而是只要沒完成那個「設定」的動作,我的身體就會出現紊亂感,像整天被打亂。那種不安,是因為內部會響起一個訊號:「我不可信了」。
那種焦慮,不只是對行為的懊悔,而像是全身節奏被擊亂,像一種內部的秩序崩塌。就算只是少了一次,腦中也會自動標記成「我做不到」「我不可靠」「我背叛了承諾」。
對我來說,說了就要做,沒有理由地。這是一套內建的秩序感,一種自我校準系統。做不到,就代表系統故障。
所以寫日記,不必然是深情;煮豆,也未必是體貼;買可樂,更不一定是戀愛。它們只是我執行「你說這個重要,我就會幫你記住」這套邏輯的具體結果。
只是,這種長期執行的慣性,有時候也會對身邊的人造成困擾。甚至有人會說:「我只是說一下,你為什麼這麼認真?」他會說,「我只是順口說喜歡豆,沒想到你當真到這種程度。」
這讓我很無措。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,是不是總是把對方每一句話都當作任務指令。我不是在強迫誰接受我的好意,我只是以為那是一種關心的方式,卻忽略了——別人也需要有空間去調整需求。
而我習慣的那種「自動開啟→持續不止」的節奏,對大部分人來說,是壓力。
我也常常不知道——你什麼時候已經不需要了。
「承諾」對我來說,是一個不能打破的秩序。
這樣的邏輯,最後成了一種慣性,也滲透進我做的每一件事——
我愛錢,因為我覺得有能力就不會被遺棄;
我煮豆,是因為他曾說過喜歡;
我準備可樂,是因為我以為他還需要;
我寫日記,是因為我說了我要寫。
哪怕他消失了,沒有回覆,甚至早就走了,我還是寫。
我不覺得沒面子,反而我真的把愛,一直當作責任在執行。
後來他回來了,但我已經不一樣了。
我沒有質問,也沒有期待。我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,看著那段路,看見曾經的我,沒有停過地往前走。因為那時的我,在那些日記裡,把自己寫得更誠實,也更清醒了。
我反而問自己三個問題:
他現在還需要我這樣做嗎?
我還願意這樣做嗎?
如果他沉默,我還能自己調整嗎?
並不是所有被喜歡的事,都要做到底。
我一直都不是那種會因為懶散而辜負別人的人。
相反,我常常太認真,太用力,反而讓人退開。
我的節奏太長了,對方還沒準備好走這麼遠。
真正的愛,是會知道何時調整,問問彼此還需不需要。
我還在學習。
有時候,是學著怎麼把「堅持」和「柔軟」擺在一起。
有時候,是試著在付出和退一步之間,不把自己推得太遠。
還有的時候,我只是想學會,在他不說話的時候,也不再把沉默解讀成被丟下。
我還沒做到完全放下,也還不總是判斷得對。
但比起過去那個只會默默做到底的我,
我已經開始學會問自己——
這樣繼續下去,是愛,還是習慣?
是在照顧對方,還是勉強自己?
我開始學會,愛一個人,有時不在於把事做到底,
而是願意停下來,輕輕問一句:你還在這裡嗎?我也還想走下去嗎?
若有一天,我們真的不再同行,
我也會牽著自己的手,慢慢走過那段空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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