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言之初|
有些語氣不需要大人教,就在孩子之間早早分出高下。
有些孩子說得慢,但她的誠意與創造力,不該被定義為「不合群」。
我曾善於「操縱」語氣,現在,我試著為那個沉默的她,找到可以留下來的說話方式。
心心放學後對我說的第一句是:
「我摺幸運星,Lena唔畀我摺,Mira不停puppy eyes。」
她停了一下,又補了一句:「Mira話佢之後唔坐我哋架車去畫畫,話有baby smell。」
她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很平靜,沒有哭,也沒有抱怨,只是困惑地看著我。
那一刻,我愣住了。畫面強,但不完整。這是心心和我的日常。
我需要在她這些碎裂的語言中,嘗試拼湊盡量多的內容。不能直接問,傷自尊心。很多時候要繞很多彎,用不同方式問。嗯,不亞於要猜上市公司管理層是否說出事實的全部,或者猜老闆的真正意圖是什麼。
我問她,「你係唔係聽到之後唔開心。」
心心說,「係。我唔知道點解。」
不是因為這件事有多嚴重,而是它太熟悉了。熟悉得不像是我女兒今天在學校遇到的事,更像是我童年某段記憶的回聲:
幾個女孩,一點輕描淡寫的語氣,一句看似無害的評論,帶著「我不想跟你一起」的劃界意味。
輕輕地,柔和的語氣之間,心心已經被排除。
我記得這樣的場景。甚至,我曾經是那個會說出這種句子的女孩。
我知道怎麼說話可以不被責怪,但仍然讓對方知道:「你不屬於這裡。」
所以當我聽到Mira這樣說話,我沒有即時開口。
我只是低頭,看著心心,然後問自己一句話:
「如果我曾是Mira,而現在我女兒成了心心,我該怎樣處理這場新仇舊恨?」
Lena和Mira的排擠,不是明目張膽的,
也很難直接歸結為不和。這是孩子們的日常,甚至是我們大人的日常。
誰更有能力主導現場的言語節奏,誰就更有主動權將對方分層,歸類。
三個女孩,三種不同的節奏與文化氛圍。
Mira說話快,邏輯縝密,能說出細膩的描述性語言。
我在開車接送的時候聽到過她們的對話。那一刻,我從Mira身上看到自己,想到自己曾經也是那個不知不覺會讓其他人難堪的人。
我聽到心心有時候不知道如何接話,我想直接開口回擊Mira。當然,這個想法只是停留在我的腦海。
現場的我,在聽,觀察,沒有打擾。因為成年的我這麼和Mira說話,就是權力的不對等。而且,我也不再是曾經的我。
對上一次送她們去畫畫,Mira在學校的cake sale只賣出了三個蛋糕,她準備了二十個蛋糕參加義賣。
她沉默了整程車,不說原因,身體也保持距離。那時我才理解,她內在的完美主義有多深。
她說:「有baby smell。」
我第一反應是覺得她在嫌棄。但轉譯之後我能理解她不是無禮,而是一種情緒出口式的描述。
她不想坐這輛車,她需要一個理由,而「味道」夠具體,也夠安全。
她不是在排擠別人,她只是在保護自己的秩序感。
她語速很有效。說完那句話,心心就沉默了,完全不知道如何回應。
Lena說得比Mira少,但每一句都有她的算計。
她來自一個「懂得怎樣做人」的家庭。生意人文化,講分寸,有格調,要考倫敦第一女校。
她不是攻擊型,但擅長不動聲色地劃線。
上次學校活動,需要外宿三天,她看到心心帶了很多糖果,問她:「Can I buy some? How much?」
心心想了想,很認真地說:「Two pounds sixty.」
那金額怪得像是從她自己的小腦袋裡一筆筆算出來的。真實,精確,卻完全不符合人情世故。
對Lena這種在生意人家庭長大的孩子來說,這是一種禮貌性的開場。
她大概以為心心會說:「No need to pay, just take it.」
但心心沒有。
過了一小時,Lena才說:「I forgot to pay you. Here’s three pounds, keep the change. Consider it interest.」
心心說:「You’re so kind. Thank you.」
所以,Lena怎麼和心心對頻?怎麼成為「朋友」?
她們一個說普通話,一個說廣東話,表面都用英文交流,實際上卻說著完全不同的邏輯。
Lena的話裡藏了期望,試探,讓步與計算,而心心只是誠實地說出她的價格。
心心說的場景是今天發生在學校的Spanish Fashion Show。
Lena看到坐在隔壁的心心回家學會了上週她不教心心摺的幸運星,她和心心說,你回家摺,不要在學校摺。
心心問為什麼,她說「This is a Chinese secret.」
這句話看似無害,卻像是在說:「這是我們那邊的東西,你不要再碰。」
她不是不讓心心摺星星,她是在告訴她:你不是我們那種人。
說完這句,坐在Lena另一側的Mira立刻用puppy eyes,望向心心,軟軟的語氣說:「Please, please…」
語氣像是在補償,又像是在維持場面。
她知道Lena那句話太重,想緩和一點氣氛,但她也沒有反對,只是用軟軟的方式,跟著表達同樣的意圖。
娃娃音的「Please, please..」,像在幫Lena的話鋪了一層糖衣。
那瞬間,心心更不懂了。
而心心呢? 她像是這三人裡節奏最慢的一個。
說話慢,邏輯不固定,有時還跳 topic。
她用摺紙,畫畫,調顏色來參與對話,這是她的語言。
聽完心心的敘述後,我轉述給我媽媽聽。 她很快就下了判斷:
「Mira本質有啲上海人特質,較易睇唔起人,除非你叻過佢,叻得太多佢又會妒忌。」
「Lena嘅性格有啲傲慢,可能佢覺察到心心唔夠醒目,可以欺負,而心心又反駁唔到。」
我沒有馬上回應。
這語氣我太熟了。熟到幾乎聽不出它的重量。
這是香港一整個世代大人說話的方式。先定義他人,才有餘地保護自己。快速定位,善於判斷,語氣快狠準,用一句話劃清層次與可交往範圍。
而這語氣,我也曾經用過。
我曾經靠這種敏銳與預判,在世界裡保護自己;
我媽媽,也是靠這樣的語氣,教我「唔好畀人當水魚」。
但現在,我站在心心與媽媽之間。
我看著自己小小的女兒,用慢三拍的方式問我:
「點解佢哋要咁講?」
她不是不懂,而是還來不及懂,就已經被語氣推開了。
我知道,我不能再用那套「快,醒,搶先說話」的方式去保護她。
因為心心不是這種節奏的人。
她沒有我們那種社交天線,也沒有我們那種階級反應力。
她只是一個還在努力連接世界、還在學怎麼表達自己喜歡什麼、害怕什麼的孩子。
我不能用我們的語氣,叫她「學醒啲」。
如果是過去的我,還是那個小孩的我,早就能在那輛車上用一句話把全場鎮住。
我知道要怎麼說話,才能在不失禮的情況下把對方「講死」。
不帶髒字,句子結構完美,語氣剛剛好夠準,夠高一級。
但那一刻,我什麼都沒說。
我只是看著心心,聽她問:「如果佢叫我唔好摺星星,我應該點?」
她不是在求勝。
她只是想知道:怎樣才能不再這麼痛,我應該如何自處。
那一刻我明白了。這場語氣的對峙裡,她沒有語言可以防身。
她連「唔好摺」背後的意圖都還在解讀階段,怎麼可能即時還手?
她不像我,不像Mira,更不像Lena。
她有情感,也很不在意,就差在她的語氣還沒有長出牙齒。
我不能要求她用我們那一套語氣邏輯生存。
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陪她翻譯那些語氣裡的暗號,然後,一點一點教她辨識。
首先,作為一個ND小朋友,她的存在,其實就是打破了正常人的節奏。
抱歉我說得那麼直接,因為這種格格不入,是我曾經的經歷。
所謂的特立獨行,就是無法融入群體的代名詞。
她不斷重複摺星星,Lena會解讀成為挑釁。而Mira則是非常敏感的一個小朋友。
我問心心:「你有沒有摺完之後故意顯擺?」
她說:「沒有,就是自己摺。」
我說:「你有摺星星的權利。
如果她們叫你不要,你可以說:『星星很漂亮,我也想摺。』」
我不想她和我一樣,為了迎合世界,失去自己。
我說:「這些人不會是你的朋友的樣子,也不會是你好朋友的樣子,也不會是你未來伴侶的樣子。
你可以保留完整的自己。
但是媽媽也想讓你知道,為什麼你和別人玩不來——
你會讓別人焦慮,別人也會讓你焦慮。」
心心說:「是的。她們的性格類似,比較喜歡安靜。我就比較好動。」
我不希望她長成一個可以「有口才」的人。
我希望她慢慢長成一個可以理解別人,也可以被聽懂的人。
心心現在還說不出,
「你這樣說我不舒服」,
「我想做的事不需要你批准」,
「我不是你想要我變的那種人」。
但我可以。
我是她的媽媽,也是她的翻譯器。
我曾經是Mira,也經歷過Lena的世界,但我選擇站在心心這邊。
不只是為了保護她,而是為了不再遺棄那個童年時代沒人替我說話的自己。
這世界對慢的人太不耐煩,對不說話的人太輕易劃界。
但我知道,每一個像心心這樣慢,這樣誠實,這樣還在尋找語氣的孩子,
都值得有一個人替他們站出來,把那句還沒說出口的話,翻譯給世界聽。
我就是那個人。現在是。從現在起。
這不只是我給心心的話,也是我遲來很多年的自我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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