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言之初|
如果你見到一個人,有以下行為,你會說她有內驅力,還是焦慮呢?
無論前天晚上幾點睡,第二天早上6點半起床,健身,或者跑步,包括前一天打疫苗暈倒。
每天寫。之前每天寫日記,現在每天寫鏡思錄。
上班全年無休,不請病假,除非真的感冒到口罩都蓋不住,會影響其他人。
週六凌晨的飛機到家,第二天一早帶心心參加課外活動。
生理週期的時候,也會陪她游泳,沒事一樣。
星期天去蕭伯納故居的時候,太早,周邊超市沒開,我回家用一小時準備了兩菜一飯,再趕回去網球俱樂部集合。
那是我總說:「我沒有要討好誰,我是自己願意。」直到後來我才知道,這句話,本身就是一種防禦。
這不是內驅力,雖然表現可能和內驅力類似。你可以看到我,一個可以停,但是不敢停的人。當然,我是不會對自己和別人說,我不敢停。
為什麼?這已經是深入骨髓的事情。上述六點,是成年之後的我,是身為人母的我。你可以倒推,這種人,小時候會是什麼樣的?她是被如何驅動的,是天賦異稟,還是父母教導有方,還是社會和學校共同促成呢?
很多人看到我這樣,會說,你看看她多勤奮。這是內驅力。還說想把孩子培養成我一樣,也說我一定能把心心培養成我一樣。
我通常笑笑,說謝謝。
但我不想心心像我。我知道底蘊。我是經過很多年的看心理書籍 ,看心理醫生才知道的底蘊。
我的努力,不一定是出自自由和快樂。背後是一種深層的恐懼與責任感。還有一個信念:我必須很努力,才可以看起來比別人輕鬆,才值得被愛。
這句話,聽起來很奇怪。但的確是我的信念。
我保證,我的父母會說沒有人需要你這樣子,才愛你。墨然也不會說,你根本不是這樣子,我也愛你。
我不信。怎麼可能相信呢?他們可能從沒說過「你要很努力才值得被愛」,但我已經內建了這個信念。我從沒學會放鬆,因為我不相信世界會接住一個「放鬆的我」。所以就算他們說愛我,我無法接收得到。
我說自己怎麼活過來的?大家以為我在生活,其實我每天都在求生。
小時候,因為父母的關係,因為九代單傳下我是獨生女兒的結構,我每天都在求生,證明我比男生值得被愛,不比他們遜色。
這個答案不可能是我自己找出來的,是心理醫生幫我找出來的。我沒有這個能力,能夠跳脫出來看到自己的真相。我身邊的人,也看不出來。父母,是創造這個環境的人。伴侶,是因為中了我的投射,靠近的。以我為中心的所有圈層,都是這樣子我下意識「設計」的。小時候,我證明自己有用。長大,也是如此。我現在,正在培養女兒,也是如此。
我常常看著心心,內心是慌亂的。
一方面,我真的不想她像我。我知道那背後的代價有多深,有多隱形。
但當她不像我的時候,她那種不急著完成,當她做一下下就說「太累了不想做」,當她沒有那種隨時衝鋒陷陣的姿態,讓我感到不安。
那個不安的聲音在說:「這樣可以嗎?」「她會不會毫無競爭力?」「這個世界這麼快,這麼殘酷,她不主動點怎麼辦?」
我一邊想讓她自由,一邊又怕她不夠堅強。我一邊在治療自己,一邊還在用那套「舊有框架」的劇本衡量她。
這個矛盾,讓我糾結了很多次。
進一步,「鞭策」她,又退回來,怕傷害她。
多謝心理醫生佩隱,醒了的我,很難再用對自己的同樣力度,在她身上。
我一直不敢給她壓力。 因為我知道壓力可以逼出一種表現,但也會壓碎一個孩子的感受。
所以之前我盡量撤開所有壓力,讓她走自己的路。這是不對的。沒有界限,也會害了她。
適當的努力,而非我過去所認為的努力程度。
但我也懷疑,不斷和墨然私下討論:她會不會就真的不會主動?會不會沒有我的那種壓力,她就不會前進?
直到那天,她回來,輕輕地說:「老師說我可以試考那間學校,我也想試試。」
那一刻,我愣住了。
「她說想試」是她自己說的,不是父母的推動。在看到和信任之後,她出現了動力,有了想靠近世界的力氣。
我們常以為,安全依附的孩子應該勇敢,有探索精神,不怕犯錯。至少大量心靈雞湯,心理經典都這麼說。
我現在懷疑,還在摸索,可能真正的安全感,不在於「敢不敢去做」,反而是孩子不會因為「暫時不想,不行,不做」就覺得自己不被愛。
心心有時會拒絕練習,很快說「我不想做了」,讓我以為她是不是太懶散。但現在我慢慢看見:
她能這麼快說出「我不想」,其實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說了不,也會被接住。
她不急,是因為她沒有被恐懼推著走。她不是沒有動力,她只是在等那個來自自己內心的時機。
當然,也是因為她的低工作記憶導致。她無法一次處理太多步驟,每一步都需要重新對焦。
如果一個低工作記憶的孩子,死撐著,壓抑自己也要做,我會覺得驕傲,還是感覺自己殘忍?
所以她說「我也想試試」的那一天,才特別珍貴。那是真正的主動,而不是防禦性的過度適應那種。不是為了讓人開心而做,是她自己真的想靠近。
以前的我會說我自己想做,不是為了讓人開心。心理醫生提醒我,那種「我沒有為了誰,只是自己願意」的說法,本身就是對自己說的謊。它是一種習慣性無法放鬆的結構反應,而不是自由。
她的勇敢,不是我以為的那種。而是:
「我等到自己準備好了,然後選擇走近。」
這是,我從來不會這麼對自己做的事情。
我凡事會及早補位,胸口有個「勇」字,其他的,到時再算。
所以現在,我希望自己不再和自己說「努力一點」,只有這樣子,我才有可能改問她:
她今天在自己的節奏裡嗎?
她有沒有感覺安全?
她是不是還保有那個「我可以說不」的自由?
這樣的她,雖然看起來不夠積極。
但也正是因為她還沒有被恐懼偷走,她才有可能慢慢長出真正的願望。
我想陪她守住這樣的節奏,生出一種我現在才去學的節奏。
她不是不努力。
她只是在教我:有一種努力,不是從焦慮滋長出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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