莎士比亞讓你入戲,蕭伯納逼你出戲。
前者讓你感動,後者讓你尷尬,甚至不舒服。
他們都被稱為英語劇場的巨匠。一個建構傳奇,一個拆解幻象。
蕭伯納曾公開批評莎士比亞「沒有社會責任感」,說他的悲劇太美,辭藻華麗,讓觀眾以為世界是被詩意包裹的。
他要的是一個劇場:不讓你逃,不讓你哭,不讓你舒服。
因為,他相信人不該被感動,而該被逼思考。
這樣的人,會選擇什麼樣的生活?他留下的是什麼樣的問題?
✦ 他不是莎士比亞。可如果你問我,莎士比亞之後,最懂劇場的人,也許就是他。
✦ 他不寫讓人拍手的劇。他寫那些讓人無法安坐,卻又走不開的對白。
✦ 他拿過諾貝爾文學獎,也拿過奧斯卡。是唯一。
在他的睡房,書櫃上放著莎士比亞全集與聖經。他曾批評莎士比亞的語言不誠實,也不信基督教。但這些書,他仍每日翻讀。他真正相信的,也許不是內容,而是語言本身的力量。
自言之初|
他不是我最熟悉的作家,但我卻一直記得他的小屋。
在倫敦外的森林邊緣,一張可以隨太陽轉向的桌子。他用它來寫劇,也用它來寫下不討喜的觀點。
蕭伯納一生都在質疑:寫作的代價是什麼?愛情的真相是什麼?改變世界的方式,是喊出來,還是慢慢寫下來?
我走進他的屋子,也想問自己幾個問題。
拜訪小屋:一張桌子,一扇窗,一種不動聲色的堅持
早上八點,墨然和心心打了一個半小時的網球。我們就驅車前往,很久之前預約的地點,蕭伯納的 Shaw’s Corner。這也是他活到九十四歲的地方。
這是在森林邊緣的房子。屋前是修剪過的草地,屋後是可以漫步的樹林。這房子不大,卻不侷促。有角落,窗有光,有他自己設計的書架與書桌。那張桌子被推進花園裡的小屋。據說他會讓那間寫作小屋跟著太陽轉,為了確保光線始終照著紙張與想法。文人的靈感,總是伴隨著一絲敏感。在這裡,日光可以化成文字,風向可以變為語調。
小屋的七問|寫給自己,也寫給你
在工作人員帶著我們參觀這棟房子的每一個房間之後,我從廚房離開,那罐Postum還在腦海。站在門外,看著花園,我想著他,想到和他相關的七個問題:
▍第一問:當你不被喜歡,不被接受的時候,換句話說不是主流,你還能寫嗎?
他年輕時的小說沒人出版,劇本被拒演,主流戲院揶揄他的戲「太有思想」,觀眾會累。那時的他沒錢,沒市場,卻每天寫。
我不知道那時的他,有沒有懷疑過自己。但我知道,他選擇留下來。
這句話,我一開始是說給心心聽的。她在學校總是被誤解,有時太慢,有時太快,有時太直接,有時太冷靜。我想讓她知道:你可以不被喜歡,但你仍然有價值。
現在,我好像也在說給自己聽。 不對。其實這句話,我很早以前就說過了。只是,那時候我是對著鏡子說的。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倒霉,我用自己的辦法成功偽裝成主流都喜歡的樣子,把真正的自己藏起來。我懷疑任何我的朋友和客戶看到我現在的文字,都會懷疑是屬於我的。我在這裡把真實的自己打開。事實上,這裡寫的真的非主流。我還寫嗎?他為什麼能寫?
▍第二問:當一個人拒絕「愛情敘事」,他真正想守住的是什麼?
蕭伯納終身反對浪漫愛情的戲劇化。他不寫「相遇,誤會,和好」,他寫「妳為什麼要嫁人?」「你為什麼想要征服?」我猜,他想知道結構。
他的劇本裡,女主角常比男主角更聰明;角色談戀愛,但更像在辯論,或拆解一場交換關係裡的慾望與權力。
一般人會以為,不寫愛情的劇作家一定很冷。他的劇場總是坐滿人。為什麼?因為他寫出人們嘴裡不說,心裡明白的事。
我也曾問過自己:我寫這麼多關於親密關係的東西,是不是只是在逃避愛情?
我後來明白,Carl Jung、Alfred Adler、Erich Fromm、Scott Peck 談的愛,都遠遠超出大眾的想像。你相信嗎?會因為太重視,不願意假裝,更加不希望產生「被理解」的幻象。有時候,留下誠實的代價,是孤單。
Charlotte 是他在費邊社(Fabian Society)認識的獨立女性,向他求婚。他先拒絕,不是因為不愛,而是怕她以為他想要的是她的財富。他比誰都理解「關係中的權力感知」。所以他寧願被誤解,也不願讓愛變成交易。
▍第三問:有些人在直接抗爭,有些人用文字設下陷阱。他是後者,我呢?
蕭伯納是費邊社的一員。費邊社不是抗爭的組織,而是智性的改革機構。他們不信革命,而信教育。他們不是要燒毀舊制度,而是一條條拆解,重新設計。後來,英國工黨的誕生,也有他們的身影。
蕭伯納選擇的,不單單是劇場,而是一種「從思想出發,逐步鬆動結構」的方式。他是社會主義者,是不信上帝的批判者。他可以演講、寫報導、參政,但他選擇寫劇本。
因為劇場裡的人,是坐著的。他們不能走開。他相信,劇場是讓人靜下來、被迫思考的空間。
君子和而不同。撇除他的主義立場,還有不信上帝,他的這個想法,深深打中我。我的文章很少憤怒的口號,但我寫下的每一個句子,其實都是慢慢滲透的對話陷阱。它們很難讓人拍手,甚至不少人中間就覺得不知其所雲。可是,如果有些人,會在讀完之後,沉默五秒,想起自己。我的目的達到了。
▍第四問:自由是不是長得像一間能轉向太陽的小屋?
他活了九十四歲,每天清晨寫作,午後散步,住在遠離倫敦喧囂的鄉村。他一輩子批判,質問,挑釁,解構。最後,選擇的是簡單生活。一張桌子,緩慢的日子。如果幸運,還能見到珍貴的陽光。英國的長夏估計可以稍微彌補大部分濕冷的日子。
花園不華麗,但整潔而開敞。就像他寫作的風格,不迎合,有空間,讓思考長出來。
我最近也在調整自己。我不再強迫自己日日創新,時時高效,而是允許某些形式重複,某些主題慢慢寫。文字之外,一致的語氣是我能留下來的方式。
就像他。不是為了對抗世界而留下,而是為了把那張桌子放在日光最剛好的角落。
▍第五問:進步可以慢慢來嗎?還是非得砍掉重練?
不得不提,蕭伯納,25歲就開始素食,堅持了七十年。他不喝茶與咖啡,喝Postum。不是為了時尚,是為了持續。他相信一些改變,是用時間寫出來的。他也相信教育與結構可以慢慢鬆動一切,不必砸碎重建。一點一滴,移動體制的邊緣。
世界到處都在燃燒,大家都想快一點,狠一點。有問題,就砍掉重練;沒問題,也被逼著要更快。
我也常懷疑,我這種寫法會不會太慢。心心學得慢。曾經講求效率的我,現在也嘗試對她,對自己,試圖用「慢」換來長久一些的信任,希望構築到可持續的節奏。
▍第六問:我是在說話,還是在表演觀點?
他曾讓角色在劇終後走出舞台,發表演說。他不只寫劇,更寫「讓觀眾無法不思考的設局」。我想起自己寫的每一段句子,有時候也像這樣:不是為了說服,而是為了讓人突然驚醒。
我不想做演員,我希望好好說話,面對觀點背後的自己。
▍第七問:語言,是不是也會使人失語?
蕭伯納痛恨假語言,客套話。他說最暴力的語言,通常來自說得最溫柔的詞。我也在學習辨識:哪些話,是為了穩定秩序,哪些話,是為了讓人自由。
這也是我現在寫作最深的掙扎。不是寫出什麼,而是刪去什麼。
有些劇是為了通向結束,有些劇是為了讓人重新開始。他寫的是後者。
而我,還在一邊問,一邊寫。一邊學著,怎麼讓一齣劇成為一個人的重新開始。
▍後記|Charlotte 的名字,也值得被記住
他那位拒絕傳統婚姻的妻子,名叫 Charlotte Payne-Townshend Shaw。
她來自愛爾蘭富裕家庭,是一位自由思想者,也是一位行動者。她資助倫敦政治經濟學院(LSE),參與費邊社,是十九世紀末少數擁有財富與政治意志的女性主義者。
她三十八歲才結婚,是她向蕭伯納求婚。他起初拒絕,不是因為不愛,而是擔心她會以為他貪圖她的財產。
最終,他們仍選擇一起生活。不靠浪漫支撐,也不以依賴為名。他們用討論,保留空間,彼此信任,過著一種不以服從為代價的親密關係。
在那個年代,她的選擇極不尋常。
他們的骨灰混合,撒在小屋外面的花園。他選擇公開房子和自己的一切,讓世界記得他;她尊重他的選擇,卻以自己的方式離場。悄悄地,將私人信物或轉贈,或售出。這就是他們的相處方式:不干預彼此的自由,也不複製彼此的方式。
今天,我想讓這樣的名字,也被記住,也留下來。
📎 延伸補記|什麼是 Postum?
Postum 是一種無咖啡因的穀物飲品,十九世紀末發明,味道像淡淡的烘焙麥茶,曾是反咖啡文化的一種象徵。當時不少素食主義者與信仰團體都喝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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