鏡外秩序|透過現象,看出規則 慢下來,一起拆開那些習以為常 vol.25
自言之初|
我常在現場,才能真正感受到那些在轉播畫面中無法說清的東西。
6月13日,我坐在Queen’s Club 的草地場地八小時,陽光曬得皮膚生痛,看到選手們在比賽,但也不只是比賽。
我習慣把現場當成一個觀看結構的場所。在看誰贏了誰之外,還想問:誰被怎麼看?誰又必須怎麼站著,才不會被推下去?
昨天的女單八強,不只是四場網球賽,更像八種不同的內在考驗。她們在打球,也在對抗身後的國族,家庭,體制與期待。
於是我想寫下她們。不是寫技術,不是寫比分,而是記下她們怎麼撐著自己,站在這樣的世界舞台上,還沒被擊倒。
在四場比賽中,最讓我停不下來思考的,是 Raducanu 和鄭欽文。她們不只是對手,更像是兩種結構彼此碰撞的證人。一個是英國最年輕的大滿貫冠軍,一個是中國體制下的明日之星。 這場比賽,本來只是八強其中之一。但我看到的,是兩種結構的對決,也是一場各自的內在苦戰。
她們都美麗,年輕,被品牌與國族視為希望。 她們都承受過過度曝光,過度投射,過度期待。 可是,壓力的來源與樣貌,卻截然不同。
Raducanu 出生於英國,母親來自中國。她成長於倫敦的中產階級社區,接受英式教育,流利地在賽後記者會中切換語言與表情。 她承接的是一種「民族式幻想」:英國網球的救星,在全球舞台上與 Serena Williams之後接班的年輕臉孔。 這一切來得太快。她才18歲,就拿下美網冠軍,還沒來得及內建足夠的心理韌性,就被全國媒體推上神壇。
Raducanu 從小就是那種「表現型」的小孩:在小學運動會上總是奪得短跑冠軍,也曾是卡丁車與越野機車場上唯一的女孩。她曾說自己在成長過程中常覺得格格不入,但也因此學會擁抱自己的「不一樣」。她害羞、內斂,但在球場上卻有明確的目標感與自我要求。她在 Orpington 的 Newstead Wood Grammar School 就讀期間,每天早上六點練球之後,依然準時八點四十五分坐進教室,晚上再回球館繼續訓練。她在 16 歲時的 GCSE 成績是三個 9 分與四個 8 分,相當於七個 A*。如果你還懷疑她只是靠運氣紅起來,這張成績單就是最有力的反駁。只不過,那些來得太快的掌聲與合約,讓她來不及用同樣的節奏,接住心理上的落差。
鄭欽文,則是在中國體制裡被長年投注的選手。
她出生在湖北十堰,從小活潑好動,七歲開始打網球,不久便被送往武漢接受專業訓練。八歲那年,她離開父母,獨自與祖父母同住,只為離訓練基地更近一些。她曾說,那時候每天哭,但還是撐過來了。這樣的早熟與犧牲,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,也讓她在球場上的沉穩不只是氣質,而是長年磨出來的底。
她是中國一孩政策下的孩子,是家庭與國家共同投注的「唯一希望」。這也讓她的每一場比賽,不只是對手在評估,還有整個體制與民族榮譽在後方觀戰。
她的比賽不只對手來自世界各地,觀眾的掌聲與期待也來自不同方向——特別是在英國主場對戰 Raducanu,全場倒向對方,她卻守住了自己的節奏。
沒討好,也沒爆炸,只是沉穩地打完每一分,像是在說:我知道你們不支持我,但我還是要完成自己的比賽。
我很難說誰的壓力更大。 但我知道,Raducanu 的重,是落在太小的年紀上; 而鄭欽文的重,是來自太大的體制與投射裡。
她們都在撐——用各自的方式,在聚光燈底下維持不崩潰。 Raducanu 跌倒過、沉寂過,這次回來還是不穩定,卻願意再試一次。 鄭欽文曾一度落後,卻沒有亂了節奏,最後拿下比賽,彷彿說:我不靠氣勢,靠的是準備。
接下來,我依據其他選手所面對的「結構性考驗」排序,看看她們如何嘗試找到自己的路:
正在對抗創傷:
Madison Keys|她很少說話,也不爭奪話筒焦點。但她從小就在沉默中長大,常常懷疑自己是否值得被看見。她成長於混血家庭,母親是白人,父親是非裔美國人,種族認同與自我價值的拉扯,是她很早就要面對的功課。這些年,她成立慈善機構,關注青少年心理健康,也開始練習為自己發聲。她的擊球依舊安靜有力。即使鏡頭不追著她走,她也從不放棄追著球走。
Elena Rybakina|沉默、冷靜。她原本代表俄羅斯,2018年轉籍為哈薩克,只因對方提供更多資源支持。她曾被報導長期受到教練操控與情緒勒索,仍選擇留下。她的存在本身,就是對「安靜必須服從」這種邏輯的反擊。
正在爭奪話語權:
Tatjana Maria|一位兩個孩子的母親,38歲,也是一位被體制忽略的選手。她每一次出場,像是在對抗「你不應該還在這裡」的結構性沉默。但她選擇一場場比完,而不是一聲不吭地離開。
Emma Navarro|富家女,出身 WTA 主辦家庭,從小被教會怎麼說話,怎麼接受訪問。她正在學的,是怎麼從被打造出來的乖巧形象,慢慢走回真實的自己。
正在掙脫符號化:
鄭欽文|她的對手是主場觀眾,也是背後體制。她沒爆發也不討好,守住的是身體與意志的主權。
Emma Raducanu|她在和對手比,也在拆解一個來得太早的神話。這場比賽,是她與投射的決裂練習。
正在證明仍有選擇:
Amanda Anisimova|美國出生,父母來自俄羅斯。她曾被視為 WTA 最年輕的天才之一,卻在父親驟逝後整整三年淡出球場。她的重,不只是來自失親的悲痛,更來自被神童符號化後的空洞與壓力。她的情緒仍不穩,擊球也不總準,但她站在這裡,每一分都沒放棄。這比強更強,是穿越悲傷與投射的轉化。
還沒學會恐懼的勇氣:
Diana Shnaider|來自俄羅斯的新星,打球風格激烈奔放,在場上經常怒吼,拍胸,全場衝刺。她還沒學會恐懼,就已選擇直球對決。這不是不怕,而是還沒來得及被馴服。在一個對女性服從有高度期待的國家體制中,她的存在就像是另一種本能反擊。那不是不怕,而是還來不及怕,就已經選擇全力奔跑。也許正因為這樣,她的路會更亮,也可能更痛。
坐著District Line,回家的路上,我腦海裡反覆出現她們站著的樣子。 我們總以為,擁有資源的人就該更堅強,承擔一切;但其實,我們甚至還沒真正看清她們身後的結構,就已經在場外指指點點了。
也許正是因為看見了這些不容易, 我反而更想像她們一樣,繼續站在自己的場上。 不完美,但不逃。 還沒好,但不轉身離開。
這不是我看過最精彩的比賽,但卻是我第一次,看得這麼清楚:
每個被投射的人,都在練習成為自己。
只是,女性的這段練習路,總是特別漫長,特別寂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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