鏡外秩序|透過現象,看出規則 慢下來,一起拆開那些習以為常 vol.9
自言之初|
一開始,只是一次旅途中的中途下車,墨然建議我休息,我說了好。
沒想到走進的,是一座六百年的莊園——Knole,也是一段女兒無法留下名字的歷史。
Vita Sackville-West 熱愛這裡,卻不能繼承;而我,在一百年後,也站在同樣的制度門外。
這不是錢的問題,而是名字的問題,是身為「女兒」的我們,為什麼總是不被寫進圖譜的問題。
而我,選擇不再順從。
本來,我們打算去 Sissinghurst Castle Garden。
墨然擔心我坐太久,建議中途下車,在 Sevenoaks。
按說以前,我總覺得這種程度哪裡需要休息?
但這次,我說了「好」。
才意外發現,附近竟有一座六百年歷史的莊園——Knole。
打開地圖,發現 Knole 一旁就是 Sevenoaks School。
那讓我立刻想起 Hampton Court Palace 旁的 Hampton Court House School——
古蹟與私校的並置,在英國常見的搭配。
Sevenoaks School 讓我想起CEO的太太,彥慈。她的孩子就在此就讀。
她曾經說過:「這是男權社會。」
還說:「我從來沒想過要和男人競爭,能找到一個厲害的男人就好了。」
那時我只覺得,她是在為自己找藉口。
但在 Knole,我不得不承認,她說對了。
做一個有錢人的妻子,比做他的獨生女兒,更容易被留下。
如果這就是現實,那我還寫什麼?
停車場的地上,是一堆鹿的糞便。
那一刻我忽然覺得——自己竟能這樣自然地脫離時間表。
Knole 最初是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宮殿,後來成為都鐸王朝的皇家住所。
最關鍵的轉折在 1603 年:Thomas Sackville 買下並改建為貴族莊園,用以展示家族的地位與財力。
到了 19 世紀初,George John Frederick Sackville 為了承襲母系財產與頭銜,將姓氏正式改為「Sackville-West」。
他是 Vita 的曾祖父,也是這條結合財產與象徵權力的命名傳統的起點。
但歷史的命運,在 Vita 的一生中,出現了極度弔詭的一幕。
Vita 的母親 Victoria,是 Sackville 家族的非婚生女。她無法在法定繼承名單上留下名字——但她懂得怎麼被偏愛,也懂得怎麼繞過制度走進核心。
她選擇嫁給堂弟 Lionel Edward Sackville-West,也就是未來的第三代男爵、Knole 的法定繼承人。
她不是合法女兒,卻成了合法夫人。她搬進 Knole,成為這座莊園的女主人。
而 Vita——婚生、獨女、從小在 Knole 長大——卻因為性別,無法繼承。
她也沒有選擇像母親那樣,與自己的堂哥 Edward Charles Sackville-West(家族稱 Eddy)結婚,成為體制內的例外。
她不願複製母親的策略。她想用自己的方式留下——但制度不許。
她既不依附,也不模仿。她不想靠婚姻留下來,她想靠自己。
制度沒有原諒她。它關上了門,任她在花園之外徘徊。
她寫下《Knole and the Sackvilles》,是一封寫給家族、也寫給自己的長信。
Virginia Woolf 則以她為原型寫下《Orlando》,讓她在虛構中穿越性別與世紀,成為真正的主人。
但現實中,英國的長子繼承制從不允許女性擁有家園。
即便 Vita 是獨生女,也無法繼承 Knole。
她的父親若真有心,或許可以為她的兒子 Benedict 爭取一條象徵性的可能——讓他改姓 Sackville-West-Nicolson,試圖延續家名。
雖然這無法改變制度本身,但至少,是一種姿態,一種表示她值得被留下的姿態。
當年 George 為了家族財產可以創造複姓,為什麼這次,連「建議」都沒有提出?
因為 Benedict 是「女兒生的」。不值得破例。
制度從不為女兒而設。
Vita 的母親 Victoria 是私生女,卻得以承接財產、成為名媛。
她深諳體制的慾望——知道怎麼扮演、怎麼順從、怎麼掌控。
她在男權制度裡獲得例外地位,也用同一套方法,緊緊握住女兒的命運。
而 Vita,想的不只是操作父權。
她想站在體系裡說:「我也是這家的人。」
體制回她一句:「你不是兒子。」
她不依附、不隱藏、不循規蹈矩——
這些,都可能是她無法進門的理由。
但最關鍵的理由,其實只有一個:
她是女兒。
因為若她是兒子,哪怕同樣不順從、不守禮、不循制度——
這些,都只是「個性」,而不會成為排除的理由。
她只能轉身,建造自己的 Sissinghurst。
不是妥協,而是轉譯。
我呢?
我也是獨生女。
我父親沒有兒子,也沒有兄弟。
他只有我。
但他說,他想把財產分一半給我表弟——他妹妹的兒子。
他說這話的時候非常溫和,說:「我有些事想和你商量。」
他也說:「我一直都對你最好。」
我從未開口要求他的財產。但那一刻,我非常憤怒。
因為我明白,這不是錢的問題。
這是一種「你從未在這個秩序裡」的宣告。
很多人不會理解。他們會說:
「你不缺什麼啊,為什麼要計較這點東西?」
但那些不感到憤怒的人,往往是既得利益者、旁觀者,
或是像彥慈那樣,學會靠近權力邊緣、從體制裡獲得庇護的女人。
但他們真的得到什麼嗎?
Vita 的堂兄 Eddy 擁有了 Knole,卻終身鬱鬱。
彥慈每天擔心丈夫的去向與命運。
這樣的人生,正常嗎?
這些制度,沒有愛。
它們維持秩序、保住姓氏、捍衛傳承,
卻從不在意誰的心碎,誰被靜默地排除在圖譜之外。
我們身處其中。
能做的,或許不是推翻,
但可以——奮力移動一丁點。
哪怕只是一點點,也好。
我感謝現在的法律制度。
至少,在那份文件前,我的母親沉默了。
她沒有點頭。
將來,我可能仍會面對——
父親把資產分給表弟的一天。
但那天若來臨,我會記得:
我不是那個體制內的「孝順女兒」。
我是那個記得自己名字的女人。
一個人。
我離開了 Knole,離開了香港,沒有回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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