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言之初|
起初只是花。紫的,小的,垂著頭。開在吊籃裡,也開在河邊別人家的花園。
然後是風,然後是她的臉,然後是他說我心不在焉。
一條路,走去她曾住過的地方,也走向我一直沒看清的自己。
原來,看見,就是重生的開始。
今天,我們從家出發。抬頭看了看家門口吊籃,紫色小花開了。雖然前花園其他的花草色彩更加豐盛,只是吊籃的花曾經死了,現在的是重生。
只消拐幾個彎,少於一英里,就到了 Paradise Road 32 號的 Hogarth House。
原來寫著 Virginia Woolf 名字的藍色牌子,現在已經被過季的紫藤綠葉掩蓋著。她曾經在這裡住了近十年。Richmond 沒有治癒她,正如哪裡都無法治癒她——無論是她體內那種格格不入的氣質,還是過去那些無法逃脫的傷痛。
Hogarth House 離 Town Centre 不遠,就是那一抹的距離,區分了塵囂與靜謐、現實與桃源。
我們再往前走,到了河邊。雕像旁風很大,我站得很近,看著她的臉龐——不是病容,而是眼底的深邃。
我看到她,不是因為她特別,而是因為她給出了一種生活方式——與真實共存。
即使生活難過得讓人想說無數謊言、想假裝走下去,河流總會提醒你,一旦有了光,真相的波光粼粼是無法遮、無法擋的。
在從家走向她雕像的路上,我也走向了我自己不曾正視的那個部分。
墨然看穿我心不在焉的常態,他問我:「你知道怎麼集中精神嗎?」
我愣住了。我當然知道。但那一刻,我才意識到:我其實一直不察覺自己如此。
他質疑我:「那妳怎麼能讀書?」
我內心被激起一陣不甘。我覺得自己讀書、工作、生活,明明比主流還主流,為什麼說我不可以呢?
我小時候總覺得這個世界太吵,太多噪音。我試圖關閉,努力學會聚焦。我以為我成功了。直到今天,我才意識到——大家的起始點本就不同。
有些人坐在雕像旁,看到的就是泰晤士河;而我看到的,是不斷重疊的河流圖像,還有影子、記憶與情緒。不是我不專注,而是我看太多。不是我游離,而是我還沒找到怎麼不讓自己被淹沒。
回家後,我讀到她的回憶:
「我的第一個記憶⋯⋯是紅與紫的花,繡在黑色的布料上——是我母親的裙子。她坐在船上或火車上,而我趴在她腳邊。我現在還能清楚地看見那些花,甚至聞到她的味道。穿過那裙子的圖樣,我看見座椅、地毯、月台或甲板,還聽見輪子或浪聲。我當時像進入恍惚,那表示:你必須讓現在暫停、整個意識懸浮,才能這樣召喚過去。」
就是這種記憶邏輯,我懂。我也一直在活這種記憶方式。那不是雜亂,也不是矯情,而是一種誠實的感知方式。一層又一層,穿透意象,留下來的,是無法抹去的情緒殘響。那,就是我心目中的真實。
我佩服她的真,也想學著真。她的誠實不是姿態,是不得不,是性格底色,是命運使然。
她不是主流,今天也不是,即使她的Monk‘s House如今門庭若市。但那是因為小,因為可管理、可標籤。真正的她若被完全打開,是沒有人能輕易接住的。
我今天來,只是來找一直都在,我卻無視的證據。
我路過多少次,為什麼看不到?
花,已經星星點點開在各處了。
只要用心看,就能看得到。不在雕像前,而是在吊籃裡,在河岸邊,在別人家的花園,也在自己的心裡。
就在離開她雕像、走回家的路上,我又看見紫色小花——和我家門前吊籃裡的一樣,開在河邊人家的花園中。
原以為它死過,沒想到它還在,甚至悄悄盛開在更多地方。
也許,看見不曾覺察的自己,就是一種重生。
後記:回家後問墨然,那紫色小花原來是塞爾維亞風鈴草(Serbian Bellflower)。
原產於塞爾維亞與巴爾幹半島山地,是一種非常適合攀爬、垂掛、匍匐生長的小型多年生植物,花朵細碎、紫藍色,像星點,也像微光,十分堅韌,適應力極強。
就像那些在角落中默默開著、不被讚美也依然盛放的生命。
✧|#VirginiaWoolf #RichmondLondon #HogarthHouse #SerbianBellflower #泰晤士河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