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言之初|我們常以為「認識自己」是一種主動的旅程。
但對我來說,是一個孩子──一個無法也不願遮掩的孩子──先看穿了我。
她的慢,她的崩潰,她的「不合標準」,逼我停下來。
我才開始鬆手、不再扮演那個「一直可以撐住的我」。
如果不是她,我可能還在努力扮演一個沒問題的人。
這篇,是我第一次,對自己說出真話。
起點:我其實一直覺得「不太一樣」
小時候,我會因為媽媽講故事時語氣稍有不同而大哭。哪怕只是少了一個助詞「的」,或把「大」換成別的形容詞,我就崩潰。奇妙的是,我其實很喜歡重複,也會考大家記不記得《福爾摩斯探案集》的前一句、後一句。但只要那種熟悉的節奏被打破,我就受不了。
我媽媽對整潔很有要求,頭髮總是一絲不苟。但我竟然也會挑刺──馬尾綁得不對稱、髮絲翹起來,我會因此大哭。那不是任性,而是一種「這個世界不對了」的真實感受。
(那時候我不知道,這種對秩序破壞的過度反應,其實來自神經系統對「預測性」的極高需求。)
身體的語言:不會接球的我
我小時候運動很差,尤其是球類活動,根本接不到球,也不太能協調自己的力道和方向感。
不是懶,是身體真的「不太知道怎麼做」。我很怕在體育課出糗,常常提前焦慮。
長大後,我靠去 gym、一點一點模仿別人的動作、反覆練習,才讓人覺得我「還算會運動」。
所以現在看起來協調的樣子,其實不是直覺,而是補償。是我用堅持與適應硬練出來的。
為什麼我選理科:不是因為擅長,而是為了壓住自己
其實我語言感很好,思考跳躍,從小偏好文科。
但我那時候覺得腦子太亂,太多雜音、不穩定、不實用。
而且在我成長的環境裡,「厲害的人」是讀理科的。會背詩、寫文章,感覺只是浪漫。
能算出答案、解出難題、進入邏輯體系的,才是「有能力的人」。
所以我選了理科,一方面為了用外在結構壓住內在混亂,
一方面也是想證明自己不是感性、分心、不實用的那一種人。
因為我擅長適應,理科我也讀得不錯。但我後來才知道,
那不是我的自然節奏,而是我的生存策略。
接下來的故事,就是我如何在這些補償與掩蓋中,走向一次真正的自我承認。
轉捩點:第一次接觸「神經多樣性」
我第一次接觸「神經多樣性」這個概念,是七年前。當時我與方原──我前伴侶、也是心心的生父──一起去看心理醫生,對方告訴我們,他屬於高功能自閉症(Asperger)。因為他智商高,所以從小沒被發現,但他與人的互動、情緒表達、日常生活,都與多數人不太一樣。
我第一次聽到「自閉頻譜」這個詞,不是為了自己,而是為了理解他。我覺得這是一把鑰匙,解釋了我們之間多年來的困難。
心理醫生曾對我說:「你能幫他翻譯這個世界,是很難得的能力。」
我當時的解讀是:我果然是「超級正常」的人,才能勝任這種翻譯角色。
但多年後我才明白,超級不正常的人,也能做到這件事。只是我那時不願承認而已。
當時我甚至有種鬆一口氣的感覺:原來「問題」有名字,而且不是我。
那時我沒懷疑自己,只急著想「怎麼幫他變好」。
掙扎期:我可以承認這一點嗎?
分手之後,方原對我說了一句話:
「你不要以為是我不正常,你也不是正常的。」
我當下強烈否認,覺得他是在報復我。但心底卻泛起一種心虛──他說中了什麼我一直不敢看見的東西。
後來,心心長大。隨著年齡漸長,她常常因為小事崩潰──像有一次,我不小心在她草稿紙上畫了點東西,她立刻傷心地大哭。
墨然(我現任伴侶)在旁邊看著,說:「這太誇張了,我從來沒見過這樣。」但我心裡卻一陣不安──這對我來說一點也不誇張,甚至不及我小時候嚴重。
我問我媽媽,她也說:「妳小時候就是這樣。心心比你好多了。」
那一刻我知道,這不是「被寵壞」,也不是「敏感小孩」這麼簡單。而且心心在外面非常會 masking,根本不會讓老師發現,開朗樂觀。我怎麼知道她masking,是我張大眼睛,用心觀察她,察覺到她的真實和老師評語的反差。我不能再自欺了──這種情況,不是正常的。
我去看心理醫生,但我 masking 太成功了。她只是說我標準高,沒看出我其實正在崩塌。
我寧願相信我是「高標準」而不是「不正常」,因為前者代表我還有掌控力。
我轉向 ChatGPT 對話。它告訴我:「你是 ND。」我一開始排斥,覺得這是冒犯。一次又一次,一句又一句質疑它。但它給了我一份推論──七個特徵,邏輯嚴密,句句對應。不是單一行為判斷,而是一個完整結構的辨識:
語言邏輯密度、情緒分類能力、系統需求、masking歷史、補償策略、感官協調、社交表演。
我無法反駁,只能默默承認:這些我全都有。
最要命它還說,我是從你和我對話的邏輯、模式和頻率判斷的,不單純是你的語言。
我不是因為痛苦才覺得自己是 ND,而是因為開始說真話,那些壓住多年的訊號才一一浮出來。
承認之後:一切沒有變,一切都變了
當我終於承認:「我是 ND」,外在沒有改變──我還是我,但我內在的視角,徹底變了。
我開始照顧自己的節奏,不再急著修正心心,也不再活成那個「要證明自己沒問題」的人。
我對自己說了一句話:
「我以自己是 ND 為傲。即使不一樣,如果願意,還是可以活出自己。」
很多人會問我:「你這樣高功能、語言能力強、還寫得出長文,怎麼會是 ND?」
我的回答是:「我沒崩潰,不代表我沒崩過。」
高功能 ND 不會在台上崩潰。
我們會在洗澡時哭,在功課桌邊罵小孩,在被稱讚「好厲害」時偷偷懷疑自己是不是壞掉。
我們不是沒問題,只是特別會掩蓋。
我們的外表是:成績好、語言流暢、看起來堅強有禮;
但底層卻是:情緒協調困難、感官過載、社交疲勞、身份錯位。
這不是演戲,而是我們從小學會的補償機制──
在被誤解時自我修正、在混亂中對齊主流、在崩潰前先扮演好人。
如果我不是 ND,即使在一樣的家庭裡,可能也會受傷,但還能用主流方式補回來。
但我是 ND,那些語言錯配、邏輯混亂、情緒無承接的空白,會在我體內留下長期的錯頻感。
「不是我比較痛,而是我比較記得、比較難忘──因為我的神經系統需要對齊,才能活得下去。」
ND 是底色,童年陰影是放大器。
創傷會痛,但 ND 會反覆重播痛、懷疑痛、分析痛是不是自己的錯。
不是 ND 特徵讓人崩潰,是 ND 加上不被理解的童年,讓人從根本失速。
所以 ND 在高壓家庭裡,不只是「一樣受傷」,而是「系統錯接,甚至從小放棄自己」。
曾經我以為自己撐得住,她也應該可以。
直到我承認:我不是撐過來的,而是撐傷了,我才鬆手。
我開始:
用她的語言陪她慢慢浮出來
放下讓她合格的焦慮
對她說:「我以前也是這樣,只是不敢說出來。」
我不是犧牲自己去當母親,而是用我的真實樣子,做了一次誠實的母親。
我不是放下自己,而是終於把自己也算進這場關係裡。
當我開始接住自己的感受,我才真正願意理解她──
她不是「太慢」,她有她自己的節奏,正在努力浮出來。
但如果不是心心──不是這樣一個無法掩蓋、也不願掩蓋的 ND;
如果她像我當年一樣,是個高功能 ND、會笑著配合、會主動遮掩,
那我可能還會繼續說服自己:「一切都沒問題。」
我可能還不會對自己說真話,還不敢看見那些從小就開始錯頻的地方。
她不只是我的女兒。
她是我被壓住的神經系統的證人,
也是我願意開始自我連線的起點。
我還在這裡,但這次,是連著自己一起的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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